第二部  二之19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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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王弟外貌威猛,神气却甚是和蔼,大约是听见郭光庭唱歌,只道他会说回鹘语言,还没来得及下马,已经笑嘻嘻向他大声说话。段越石赶忙通译:“郭将军,王弟向你通名,说道他名讳是药逻葛光,小字加沙,你只消称呼他加沙,不必拘礼。”
    回鹘官制与突厥相同,“特勤”是“可汗的子弟”,而“啜”意为“可汗牙帐之下的典兵官”,前者是爵位,后者是职务,而“屈律”又音译为“阙”,大约是职务之级别,因此“特勤屈律啜”是官衔的名称,回鹘王弟的名字却是姓药逻葛氏,名光,“加沙”则是回鹘语的族中小名。这个突厥语郭光庭倒是听得懂,知道“加沙”指漠北出产的一种好铁,铁勒人的祖先本是柔然族的锻奴,打铁是族人擅长的活计,这般小名在漠北也甚是流行。郭光庭便叉手见礼:“加沙特勤。”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加沙特勤还在兴奋说话,语速快了,段越石也通译不来,幸好特勤的随从赶了回来,先向二人自我介绍:“小人姓硖跌氏,是可汗帐下梅录司马,服侍贵客。”“梅录”即是“传令官”,这人汉语流利,口齿灵便,将加沙特勤的话迅速翻译出来:“特勤言道,不意郭将军却会唱我们铁勒人的歌谣,且是突厥十箭部落的口音,敢是去过安西都护府?安西那厢尽多好汉子,不胜仰慕!特勤道,故老相传的葬歌,其实要数适才将军所唱二句,最不耐烦听得,人有生死,草有盛衰,马蹄下青草绿了又绿,世上的好男儿,可不是也一般生了又生?飞去的苍鹰一去不返,鹰巢里面难道没有小雏鹰么?奈何悲泣!”
    郭光庭失笑道:“郭某不通文义,哪会得这些道理?只思量今年的草与明年的草,毕竟无甚分别,来世的人,却不是今世的人。想来草木无情,人有恋慕,终究难免思念悲伤。”梅录照译过去,加沙特勤听了哈哈大笑,刚要说话,却听前路有人施礼:“见过特勤。”
    这见礼的人服饰有别,郭光庭一见便认出来,原来是契丹族的来使李光义与孙挞不也。契丹和幽州交战多年,颇有仇嫌,段越石倒是浑如无事,抢先向二人招呼,说的是契丹语,二人却回以回鹘语言——这两种语言有些近似,郭光庭其实分辨不出来,梅录却向他低声解释了,又道:“近年契丹强盛,颇不驯服,非但对你唐家无礼,同我回鹘也每每冲撞,再不是可汗牙帐之下安分的牧奴了,须得留神。”
    他的话片刻就有了验证,契丹二人同加沙特勤叙话,几句客套之后,李光义便忽然笑道:“特勤一开言就便教不拘礼,真是爽利的漠北男儿,李光义也就不妨说句淡话来耍子:特勤小字‘加沙’,光义的小字,却唤作‘女里’。‘加沙’在铁勒话里是‘好铁’,‘女里’在我契丹话里却是‘黄金’。不知道各家部落交易往来,是铁更珍贵呢,还是黄金更珍贵?”
    他神色中含着傲慢,这耍子话却说得甚是轻薄,连挞不也也觉得不妥,在旁边叫着李光义的族中官衔道:“阿主沙里!……”试图相拦,加沙特勤已经气得脸上通红,半晌憋了一句:“奴子无礼!”李光义道:“加沙特勤本道不拘礼,女里才敢失礼,奈何动怒?说过的言语不落地,譬如耕过的土田不下种,到底无用哟!”
    他们互相以回鹘语斗口,说得语速都快,郭光庭和段越石顿时都成了聋子,偏生梅录也听愣了,半晌只是发呆,被段越石拉一拉示意,才结结巴巴将他们对答都翻译了。段越石一笑,向挞不也高声说了句契丹话,两个契丹使都转头看他,段越石却笑着向梅录用汉语说话:“段某口舌不便,劳烦传语,便请教女里沙里,各家决胜,是铁铸的刀枪盔甲来厮杀,还是金子打造的武器能争雄?各家生息繁衍,是铁铸的犁头能耕田种出庄稼,还是黄金能喂饱子女行?世人结交贵黄金,也不过看重的是黄金好换将来刀剑,换将来犁耙,没有铁器,生计不能维系,外敌无法抵抗,自家的族人且是没了庇护,满库金宝有何用!”
    这番说话用回鹘语转达出去,篇幅甚长,几个人都听住了。半晌挞不也才勉强笑道:“段司马还是这般利口。”
    他说的是契丹话,段越石听得懂,却用汉语笑道:“你家近年学唐家耕田,‘挞不也’正需要仰仗‘加沙’罢?”
    挞不也的名字含义就是“耕种”,沙加特勤听完翻译,放声而笑,不再理会这个无聊争端,径直便和段越石说话:“各位且同我去见可敦,今日要启程同去可汗城。听说你唐家天子的使臣那头,是大相带了来朝见可汗的黠戛斯部落去迎接。黠戛斯人从贪漫山来,闻得他们部落人口数十万,胜兵八万,倒端的知悉礼节,不懂得傲慢。”这话难免还是说来讽刺李光义二人的,原来契丹部落的兵力,也只得黠戛斯的一半,李光义听了便欲插话,被挞不也拼命拉衣角,硬给阻止了。
    段越石笑道:“想来后日抵达可汗城,段某定能遭逢天使,万里风尘见故人,怎得不喜欢?”他这话大半是自我揶揄,话头一转,倒是接着适才加沙特勤和郭光庭被打断的对话谈了下去:“适才特勤同郭将军言道,人生有死是寻常,不必悲哀。我道不然,却觉得郭将军言语,其实有理。”
    加沙特勤便言:“请教分解。”段越石道:“郭将军说,来世的人不是今世的人,是以难免伤悲,其实又岂止是人事更替之悲?草生一季,鹰长一秋,转眼便相接替,而小儿郎要长到马腹高,也得割十年的麦草,要顶一家的门户,还得再增五年的马齿。想要刈草般年年复生,谈何容易?天灾人祸,生养不易,天顶大的穹庐总是住不满,族中人口繁盛本来难,怎堪得又生死无常!”
    数人沿着河且行且言,独乐水哗哗从身畔流淌下去,无穷无尽,加沙特勤听得惘然生悲,只能点头叹息,就连李光义也不禁插口:“这话却说的是,前年家父与你家幽州言和,不是也道与其相杀,不如各自休息,蓄养人口?偏你幽州无信,动辄盟血未干,又自挑衅!”段越石斥道:“沙里此话是何道理?你家屡次掠我河北子女,驱去西楼做农奴,阿谁先败盟?”李光义驳道:“你唐家儿怕服兵役,自家生脚逃到契丹地界,便不许我家收容编管?你家可也收留契丹兵将,教我家屡讨不还!”
    挞不也和梅录齐声劝道:“罢了,二位在汗国地界,争执些天外话头,却是何苦!要论且归去战场再论,休聒噪了特勤的耳朵。”加沙特勤因道:“原来你契丹在西楼开垦良田,却是驱使汉儿耕种?我道为何听得你家土地丰产异常,草谷不缺——毕竟汉儿惯常侍弄田地,比我牧民不同。”李光义插嘴道:“可惜鹿浑海这里土地,距离唐土千里万里,纵使中原战乱,汉儿也未肯远道流亡来此!”挞不也笑着凑趣了一句:“便使流亡来了,怕不教段司马一道索儿套住,又牵将归去?万一激起大唐与回鹘动干戈,普天下岂非尽数遭殃。”段越石只是微笑,道:“大唐与回鹘兄弟之邦,婚姻之国,只有玉帛,岂得干戈?又何必杞人忧天。”
    他们说得热闹,梅录几头传话,忙里不迭,因为段越石会得一些回鹘语,所以索性只是补充提示,不再全盘通译。郭光庭在一旁听得支离破碎,心里面隐约觉得这些话题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却又捉摸不定。当场不好相问,到得可敦城各自散了,他又找梅录让他将这些对话细细翻译了一遍,琢磨半晌,仍然寻不出不妥之处,想寻孙同忠,却得知:“孙将军身为降将,不欲与契丹使者觌面,已先上可汗城去了。”
    郭光庭怅然若失之际,段越石已一脚踏进门来,笑道:“闻说郭将军寻人相问,何不问我?”
    郭光庭也只好直接问他:“我实是猜度不出,段司马究竟倚仗着甚,才敢笃定能胜过朝廷使臣,夺来回鹘允诺借兵。”段越石反问道:“你可知天家豪奢,许了些甚?”郭光庭道:“成都府富甲天下,自当豪奢。”段越石击掌道:“是!成都三年赋,剑南百万茶,你道惊人也不惊人?”
    郭光庭虽然不懂财政,听得也不禁倒抽了口冷气,知晓大唐境内最为丰足的州府,东莫过于江淮,西莫过于蜀川,即使太平时期都号称“扬一益二”,何况如今中原战乱,民不聊生,这两地其实是维系天下财政、运转全国钱粮的两处中枢?而其中江淮濒临中原又近,连年供给官军粮草,其实负担也重,成都府却因为是天子行宫所在,又有天险保障,战火燃烧不到,财力保存最足,赋税也是天下最高,拿出三年贡赋加上百万茶税,大约行宫内库都要为之一空,皇帝竟是举倾国之力,来买借兵之权了。
    幽州虽然兵精粮足,终究还是个军州,有军无民,比不过富庶州府,财富竞争决计要落下风。郭光庭一时心乱如麻,喃喃只道:“他……真是千金一掷!”
    段越石却不似他紧张,说话时还有种满不在乎的神色,好像颇为胸有成竹,郭光庭正要抓住他细问底里,却听门外传呼:“可敦召见郭将军,言有故人南来,指名相见。”
    郭光庭随着梅录往可敦宫中去的时候,心内还在狐疑,想着这所谓故人大约是豆卢封节,又或去盐州游说周信明的柳詹赶到了,谁知步上金阶,通传未至,里面的人已经自己掀帘走了出来,大声笑道:“咱听脚步声,便知定是郭将军到了!将军,三年不见,形容恁地改变,怪道大家言道,倘若相见,定有惊喜。果然圣人言语,一丝也不差错,郑某惊也真惊,喜也真喜——眼见小郎君,真个长成赳赳男儿汉了!”
    他絮絮叨叨一大篇话,郭光庭纳头拜倒,只得简短五个字:“拜见郑将军。”
    郑钦失落潼关戴了死罪,拼死卫驾却又功罪相抵,黜官不解职,此刻领着神武军护军中尉之职,已无“将军”之衔,但因为曾经是郭光庭的上司,受他一句尊称却也不必纠正,笑容满面还礼不迭。大约是败军之耻忧患相煎,他原先面容白胖,此刻却已经消瘦成一张尖脸,又被大漠的风吹得皴裂了皮肤,擦洗不去面上黑斑,竟然好似生了一腮胡子,乍看都认不出他是个宦官了。他扶起郭光庭的手居然有些抖,忽然声音极轻的说了一句:“当日裴将军之事,郑某实在不料……将军可曾见谅?”
    郭光庭愕了一愕,抬头的时候同时也想了起来,当年李濬逼裴显出战,便是命郑钦为监军使,去代潼关守将之职。裴显败亡,旧部无不悲愤,却因其后国事颓坏,京城沦陷,各人的愤恨,也尽皆迁怒到了天家昏君庸臣——其实忽略了军中势力相代,也是责任人。
    裴显旧部大多忽略的事,身为责任人的郑钦,却想必耿耿于怀无日或忘,以至于觌面相逢自己的旧部下,都忍不住吐露此话,甚至顾不得身在异国他乡,分属两派阵营,急切想要获得一句宽慰,乃或一句恕罪。
    郑钦向来脾气甚和,人缘不错,郭光庭随他出巡的时候,也曾多蒙照顾,虽然其中不无觑着天子恩宠而存心卖好的刻意结纳,毕竟也算一场旧恩。何况裴显败亡,实是李濬严旨逼迫,郑钦同是受命人,奉旨行事,有何罪愆?郭光庭其实不曾记仇,一句人情话随口说出来极其容易,可是郁着旧悲,当真要说却又极其困难,竟无一言可答,只是行礼:“只闻郑将军同崔尚书去了可汗城,不道却来谒见大长公主。”
    郑钦脸上笑容是一贯的,便是有些僵硬,却也牢牢挂在面上,适才那一丝颤抖瞬间便掩盖了过去:“咱也是奉大家使令,来同公主闲叙些家常事务。大长公主远嫁多年,须是寥落,将军幼年也曾在大内养育多时,正有闲话堪说,可不比刀剑丛里的话头好攀扯?”说着语气轻松,亲自扯了郭光庭进内室去。
    回鹘风俗男女大防并不严格,可敦的内室却也不是寻常能入,郭光庭进去的时候不免有些局促。他已经见过宜国大长公主数次,但之前她都是以回鹘可敦的身份接见使者,头戴长长尖角的金冠,身穿回鹘式的大袖茜衫,安然端坐,威仪甚重,此刻却是唐家衣装,随意挽着堕马髻,束着襦裙,举起画扇掩面而笑的时候,竟显示出少妇般的娇媚风韵,郭光庭顿时觉得甚为窘迫,都不好意思抬头了,心道:“大长公主是七郎姑母辈,如何却似比七郎年轻?”
    却不知公主还是要比天子侄儿大得几岁的,她是宗室之女,其实册封出嫁之前并不认得皇子,此刻却语气熟稔,含笑招呼:“此刻才知将军尚是郭淑妃兄弟,便是大家的内弟,却不呼我阿姑?阿姑面前,何以忸怩。”郭光庭涨红着脸在她前面赐座上坐了,小女使奉上酪茶,他也不好意思去接,只道:“公主长乐多福。”
    郑钦出入内廷,奉承贵妇惯了,坐落下来只是拣些旧日西京的家长里短来说,大半是薛太后在日的宫闱事体。郭光庭那时还是童稚,虽然长住在阿姊宫殿,和姊夫一道出入,却到底年幼无知,也从来弄不懂这些内帏的乱账,偏偏郑钦说话喜欢扯他引证,动辄便问:“郎君且说,当日太后可是这般那般?杜皇后可是那般这般?”郭光庭也不好驳回,也不好作证,只道:“郭某委实不记得太后——恍惚都不曾叩拜过太后慈颜。”郑钦大惊小怪:“怎得不见!你不记得,郭婉仪——如今是淑妃了,当日还是才人——初承宠之际,皇后不乐,却推韦贵妃出头,向太后告发才人不合私挈男弟入宫?当日大家牵了你手,亲自带与太后去看,太后正与薛简调笑,隔帘瞥你一眼,便道:‘小儿女发才齐眉,可爱可怜,当得甚罪!’只教赏你一盒果子,任由你去,你都忘却?”
    郭光庭想了又想,真有些记忆不清,道:“大约不是凶险事,是时年幼,便作寻常,不记了。”
    郑钦道:“你道不是凶险事,宫中谁不捏一把汗?大家回头都道侥幸,从此才得遂意……后来太后抱怨之际,薛简还取笑道:‘圣人不记曾道那郎君可爱可怜?七郎便恣爱怜,却怪得谁!’太后失笑,便不曾认真追究得你,可不是薛简其实也与你有恩……”说着自己掩口笑了起来:“罪过,罪过,薛简何等腌臜人,怎攀扯将军恩情!可叹大家到底畏惧慈教,听了这话,仓促便送你安西从军,自此两下隔阂……大家不说,心内其实是懊恼的,颜中尉曾与我说道,大家私下嗟叹,授梨园制曲,唱道:‘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只有少年心!’……”
    他说得兴起,口沫横飞,郭光庭听得恍惚,竟然忘了这些都是自己的隐私,在外人面前当做闲谈,其实应该羞恧——或许因为隔绝太久,离弃太多,回忆都遮了雾翳,何况尘封的往事?拿出来晾晒的话,大约也都应该失色了吧,褪白泛黄,不复斑斓,于是失去了一切附丽,只余轮廓依稀,供人指点。
    所以纵使旧游堪寻,那一颗失落在岁月里的少年心,却毕竟寻不回来。连羞惭都淡化,那么爱恨也稀薄。
    可是——他在心底,无声地对自己说道:“可是他懂得的,我不复是少年的驹奴,安西归来时节便不复从前,如今更不复——他始终懂得,始终……看见我。”
    “我却始终……不懂得,如何才能看见他。”
    思绪一下纷扬,却立即被宜国公主的笑声给拉了回来:“不道大家煞也重情!也不道将军如今恁般稳重,昔年也是绮罗丛里的子弟,遥想西京风流人物,恍然一梦……”
    纤纤玉手中的象牙扇柄忽然松脱,宫样画扇轻轻一声跌落在金碧交织的锦氍毹上,蹙起娥眉,深深长叹:“痛惜西京如今沦落叛贼之手,昔年的繁盛,真个成梦了。”
    郭光庭被她一句话戳中最痛的伤疤,不禁抬起眼睛看她,接着说了一句:“失落西京,郭某有责,万死难偿!今生倘使不能光复长安城……”
    他并不喜欢当众慷慨激昂,下一句誓言便咽住了,郑钦极快接口:“正要如将军之愿,天家约同回鹘会盟,便要兵指长安,指日光复,将军定是踊跃参赞?”
    这一句话劈头而来,郭光庭蓦地里有如被迎面浇了一勺冷水,头脑一下激灵,脱口道:“原来公主与郑将军,一直在讽喻我?”
    宜国公主輾然笑道:“国家大义,何用讽喻?小郎君,你可也多心了。”
    郭光庭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宜国公主已教郑将军游说动了,赞同借兵与七郎——须得从速告知段司马,教他设法挽回!”跟着又想:“公主是回鹘可敦,出兵之事其实决策在她,她若赞同,段司马和我还能如何?罢了,原来我们已经败给七郎了!”
    他脑筋转念不快,事变突然,竟然一筹莫展,但是沙场历练出来的经验,下意识反应却比思虑更快,冲口便道:“公主,倘若……倘若公主有了主张,便当自行其是,如何还须讽喻郭某?”
    他紧张之时,全然忘了辈分有差,男女有别,只是一瞬不瞬盯着宜国公主,看见她蹙着的长眉慢慢展开,眼神微微变幻。自己的话有如石子儿投入波影里,激荡涟漪,一圈圈散了还聚,渐渐聚拢了深深笑意:“真是直爽郎君,说话都不懂得迂回试探。”
    眼波里面聚笑的时候,其实应该是妩媚的,却又含着一丝冷冽,那是刀剑锋芒般的肃杀,纵使一闪而逝,却能惊心动魄。
    “郭郎君,我是李唐宗室女,你是内家养成儿,其实本是一家,何必忌讳?我实说与你,我知晓大家要借兵出长安,范阳王要借兵下洛阳。同是平乱,其中却大有蹊跷,这一战并非单单关乎国家大义,实则是两家利益相争。你投向幽州,便是叛了大家——不必强自辩解!”
    “叛又何妨,忠又何妨?我不管你效忠天家,效忠藩王,抑或私存野心——无须辩解,我不理会!要我手中兵,空言无用,你家须得真真正正,说服于我,究竟利益何在,孰为方便。”
    她稍微一顿,忽然低眉自己笑了一笑,这次笑容中竟有一种凄楚的骄傲:“不消拿大义来说我,全然不消。实言相告,我十五岁册封公主,和亲回鹘,便知今生合是漠北终老,此身归国不得。独乐水畔的青草绿了二十三回,我在这里已经再嫁二次,换了三个丈夫,几番濒临生死,夫死守寡时大唐不曾许我归国,国乱相争时大唐也不曾来救我——我还有什么家国?回鹘才是我唯一安身立命之所。”
    “然而我却又不得不顾大唐,并非邦国大义,而是我身受册封,做得回鹘可敦,全仗天家之力。大唐不复是我家国,却是我的倚仗,唐家万一倾覆,我在回鹘也必然立足不得,能不休戚相关?因此到底借兵与阿谁,我须得另有掂量:回鹘得利虽然亦是我得利,我的利益,却又不能完全是回鹘的利益,大唐能得迅速安定,为我后盾,才是我的大利。”
    她缓缓起身,姿态优雅,面上花靥殷红,欠身时微微闪烁亮光,如血之滴:“将军听了,想已明白:大家与范阳王,与我其实初无轩轾。我要相助,并不看谁名正,谁义顺,只消告知得我,唐家天下,究竟阿谁赢得?”
    郭光庭因为坐着,当她站起的时候便须得仰面相看,这几句话当头劈将下来,锋锐如刀,却回避不得,只能直面相对。可是,又如何直面相对!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急促回答了一句话:“此事可畏……我不曾想过。”
    声音虚浮,是自己也不自信;而语调颤抖,是不敢信。其实选择了立场的时候,就知道有朝一日,回避不得——却又想永远回避。
    段越石倘若在此,自必侃侃而言毫无顾忌——他甚至不必抉择的——郭光庭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竟有些嫉妒式的暗恨,恨自己不如他纯粹,恨自己最执意的,却是注定要夹在最厌恶的事端里,徒劳被击碎,白白被消耗。最可悲是如此无稽,轻飘如此刻宜国公主唇间浮起的一丝蔑然微笑。
    她却没有轻蔑,只是微微笑道:“郑将军适才说太后的旧事,果然不假,太后批点正是……”郑钦笑着接口:“郭家小郎君,真个是可爱可怜。”
    郭光庭颓然低头的时候,心中只是反复说着罢了。罢了,这回才是完全败了——败给七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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