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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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谷入关中的通道,其实也是河流在山岭间切出走廊,才据此修路行走。入谷的最南端是腰岭关,有山南西道的官兵把守着,过关时郭光庭再次低声提醒:“七郎可须调本关官兵护送,折返梁州?这一过关,前面北端就是叛军驻守,无法回头了。”李濬仍然摇头不从,郭光庭只好和他继续前行。因为在石泉城外的长亭里顺手了牌牒,还冒充了一下石泉驿吏,和守关吏谎报了几句军情,骗了一头驴、两袋干粮上路。李濬看得暗自摇头,出关后取笑道:“不道驹奴如今真个会谎话。”郭光庭也向他自嘲一句:“忠义军教官军称贼寇,教叛军称敌手,到处遁迹,时刻渡关,哪能不学会瞒天过海?”
道路傍山缘水,狭窄险凑,战乱时期无人修葺,一路上桥梁也不知坏了多少座,爬山涉水,一日也走不了五十里。山道里没有驿站,最多有废弃的短亭耸立在荒草中。李濬平生第一次露宿,虽然有郭光庭采集了艾草给他熏上,夜中还是被虫子咬了醒来,只好和衣坐在水边。郭光庭道:“七郎仔细,这边山溪里多有水蛭,咬人更狠。”果然李濬足背上爬了几条,只能举火烧灼下来,痛倒不痛,却是流血不止。
山间无药,郭光庭只能拿草灰末给他揉着伤口。李濬笑道:“此刻可算经历人间疾苦?”郭光庭摇头道:“人间更苦。”
人间到底是怎么个“更苦”,李濬其实是难以想象的。子午道长达六百里山道,难得看见行人,走到第六日才总算遇见一家百姓,是婆媳俩携着孙子往山南西道投亲的,郭光庭和他们扯谈,老妇道:“关中尚好,只是乏食。”指着孙子又道:“我家四个儿子都从军了,如今也不知死活下落。唯有这个孙儿,眼看也十四岁了,却怕又教官家征去,只得逃亡。”李濬不觉道:“从军须得成丁男儿,十四岁连‘中男’都未算,征去哪能作战?”妇道不知他身份,媳妇抢白道:“贵人家说话,恁地轻巧!闻说去年河东大败,四万男儿都教逆贼砍杀了。官军败退,随地征兵入伍,别说小男,便是妇人都拉入了军营炊饭,有甚活路?”郭光庭问道:“关中也只凤翔有官军驻扎,今年并无战事,何必出逃?”老妇答道:“长官不知范阳王又要西来?北面周信明,还有甚么豆卢将军,也要奉兵夹击,收复二京。迟早是相打,天晓得谁家胜败,又要征兵?人道破贼是国家事,本不该逃,妇人家却委实怕死。”
离了这一家人之后,李濬叹道:“昔年读老杜诗歌,读到‘三吏三别’,说道乱世之厄,未成丁的中男、三子从军的老妪,都教征发入伍。是时还有疑惑,不道如今亲见。”郭光庭凝视着他,道:“七郎可知,去年河东大败,全因淮南王口称奉诏,指斥范阳王不臣,拒发粮草……”李濬一哂:“驹奴,话不再说,何必如此。”
他们这几日相伴,其实比往年更亲密了些,郭光庭也不忌惮向他直指过失,只是到底不能过于尖刻,被他一堵便堵了回来。李濬倒扯开话题:“百姓闻得承序又要领兵西来,却似乎并不欢喜?”郭光庭道:“这……实非郡王之过,只因官军诸将,与范阳军不和的多,战场上不能契合无间,导致败绩……”李濬笑道:“你却怎么不说是承序那一点私心,教诸将不甚服帖?”郭光庭默然,半晌道:“军中互相掣肘,接战多败。死伤一多,必定就地征兵补足。中原十室九空,若非战死,便是逃亡……却不能齐心协力,先复国家,后争权位?”
李濬道:“驹奴,人间的苦,你知悉较多;天下的事,你却还不甚懂。”
到晚歇宿,郭光庭偏离道路,带李濬涉水上了一处高坡,道:“七郎且坐片刻,驹奴去拜祭兄弟。”李濬问道:“什么兄弟?”郭光庭指着不远处道:“当年离了长安,南衙一路损折,入子午道时又有二十三名兄弟伤重死去,便埋骨在这里。”
那地方却连土包都没有,只看见一片荒草,摇曳残阳之中。郭光庭去拜的时候,李濬也随之过来,荒野无酒,权拿水囊往荒草丛前洒了一道,当酒相祭。郭光庭道:“臣等都负了守城圣旨,弃城背国,不当天子祭奠。”李濬望他一眼:“驹奴还同七郎拗气。”
郭光庭此时是连“不敢”也不会说的,但其实并不能和他赌气。和他回到露宿的所在,忍不住向李濬道:“七郎可知皇后……杜氏,为甚恨怨七郎如此?”李濬道:“妇人野心,自然毒辣。”郭光庭道:“也非野心……其实……她母女真个苦。”
他想告诉李濬,当年与废后率领的大内宫娥内侍队伍将要分道扬镳的时候,杜氏在皇甫氏陪伴下来同自己拜谢,第一次揭了遮面帏帽,和自己对面而坐,沉默良久。野外的篝火映照在她消瘦的面庞上,染出暗赤血色,沉黯而又炽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大家弃我如此,夫妇之情早绝。他年狭路,自有分教!郭将军一路相护,备感盛情,然而,异日未必不与将军殊途,先行言过,将军恕罪。”
那种被背弃之后决绝背离的心意,郭光庭觉得自己能理解,但李濬的体会,却只是凝视着他道:“合知世上,不能人人都如驹奴待我。”
所以残阳影中相拥抱的时候,郭光庭只能模模糊糊想着:“七郎还是聪明——太聪明了,说转他不得。”
行到子午道北端尽头子午关还有半日路程,李濬所乘那匹伤了腿的马终于捱持不住,倒地不起。郭光庭便趁马还有一口气时宰杀了,割了几块好肉烤做午饭。李濬这时候也不再挑食,居然吃得颇香甜,还同郭光庭玩笑:“可惜前日就将你同那家婆媳换来的胡麻饼吃尽了,不然正宜配上烤肉。”郭光庭安慰道:“过半日便出子午关,关内虽然饥馑,县城还是有客舍的,七郎也不用再吃这风餐露宿之苦。”
他说着话的时候在翻行囊,李濬便问:“看你前日拿驴同那家婆媳换了不少物事,究竟是什么?”郭光庭道:“除了吃食,便是衣物。”抖落开来,却是一条青布女裙,窄袖短襦,还有一顶妇人障面的帏帽。李濬诧异,郭光庭解释道:“关内叛军,和我交手过的不少,要想潜行,须得女装。”
李濬忍了半晌,总算自幼养成的礼仪风范不可失,没有将咀嚼的一块马肉喷将出来:“你,女装?”郭光庭道:“要遮面容,女装最佳,有何不可?”
他答得如此坦然,居然还隐隐有“这有什么惊骇可笑”的反问意思,李濬倒不好取笑了,只是拿手掌掩住口免得喷饭,问道:“莫不是跟杜氏那干娘子军学来?”郭光庭摇头道:“不是,是空法和尚——就是长安天街赌琵琶的慈恩寺僧人,也逃出了长安城,一直随南衙在军——他惯爱嬉戏,会扮妇人,忠义军在京畿、都畿之地潜行,常常假扮妇人通过关隘,都是空法和尚指点,教人如何学妇道的装束不露破绽。”顿了一顿,又道:“去年呼应范阳军攻夺河东之地,潜入贼兵占据的城池起事,也曾和将士扮妇人入城。连窦惟忠将军那般暴烈性子,都无败露。”
窦惟忠是裴显的旧部属,因裴显败死,也被牵连夺官,只是天子弃京而走十分仓促,有司也未及定他败军之罪,却不料他也参加了忠义军。李濬想象一晌,到底失笑:“窦惟忠不是蓄着好一部虬髯?如何扮得妇人?”郭光庭说来理所当然:“因此要戴帏帽——不过为怕破绽,窦将军忍痛剃了胡须。”
山道间行了十来日,盥洗不便,两个男人其实都狼狈满面。李濬还端着天家教养,勉强保持修饰整洁,郭光庭则不甚讲究,短须茸茸生丛。李濬有时欲挑剔又觉得何必烦琐,这时却见他自己拿了宝剑权当剃刀,跑去溪边刮面,到底忍不住,喝一口水漱尽了口中饭食,倚石大笑不已。
马匹已死,驴子则早换给了那家婆媳,这时都无坐骑,换了装了之后只得步行。离子午关不远的时候,山道间看见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大都是樵夫山民,来往山谷间砍柴薪、觅药草的。李濬穿着葛衣,挽着郭光庭慢走过关,其实扮不像贫民,瞧来还如中户人家,却要低声取笑:“这回好似民间夫妇。”郭光庭开口定要露破绽,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看帏帽垂纱下的路面,控制着脚步不要横冲直撞,和他走过关隘。
好在子午关贼兵守卫不甚严紧,过关有惊无险。而过了关之后,不到县城,驿路旁便有挑子飘出,是一家野外客舍,居然也开着三间屋招揽行客。荒年客稀,半贯钱便包打火。二人无钱,却将李濬的蹀躞带做了当头,低价折了一夜食宿。李濬十来日山中行路,这时终于有瓦遮头,有草席坐着吃饭,虽然村酒酸劣,饭菜粗粝,却恍然也有隔世之感。
因为对坐吃饭,郭光庭也掀起了面纱,只是不会梳妇人发髻,摘了帽子就要露馅,只能带帽背对门坐着,一面挟菜给李濬,一面以口唇无声说话:“七郎自顾用饭,休要尽觑着我笑。”李濬也和他无声动唇:“今夜同宿,不许你换回衣装——七郎是怕你不慎走风,不是恶取笑!”
可是说着的时候口角笑意太明显,说不是恶取笑都难。因为他边吃边笑的神态太触目,使得店家当垆的女主人都望了他们这边好几眼。正待过来招呼,却听外面喧嚷:“闭子午关!都尉来,收拾待饭!”
这“都尉”自然不可能是大唐的兵将,而是叛军的中等首领,刚过子午关便生了这变故,两人对望一眼,郭光庭急忙放下障面。店家已来驱赶:“二位外头稍待,小店要供都尉用饭。”只听马蹄声促,已到路旁,郭光庭扯了李濬的手,忙往外走,便要躲避。
但这客舍简陋,没有后门可避路,进出都是一道门户,难免要和跳下马来直入店中的贼将迎面会上。好在客舍开在子午关旁,贼兵与店家相熟,卖着三分情面,不至于骚扰客人。这时零星几桌客人都被驱赶出门,郭光庭混在女客当中,谨慎低头而行。贼将倒也懂礼,看见妇人还稍微避让了一下,眼看就要错肩而过,当头的那名都尉却忽然咦了一声,啪的马鞭甩开,挡在郭光庭之前:“这位娘子,仿佛面善!”
郭光庭垂着遮面纱,对面也无法看见面容,何来面善?那都尉却踏上一步,收鞭倒指,沉声道:“我是灵州毕继芬,敢问阁下相识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