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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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捷二年这场旱情,一直到入冬才有所缓解,结果徙市求来的却不是雨水,而是雪花——才进入十一月上旬,天气陡冷,长安城便迎来了第一场雪。先是洒盐般簌簌乱落了几日霰珠,跟着便漫天飞起白鹅毛来,一时间九重宫阙寒素生,千门万户冰霜里。
不过,虽说今年冷得忒早,但求雨得雪,到底也算龙王开恩,朝中宰臣再奏上一本,颂扬道:“自古‘瑞雪兆丰年’,诚乃我国家兴隆之象。”天子听了释颜而喜,便顺势人天相应,宣布明年改元“嘉瑞”,以纪念这场及时雪。同时宫中也连日开宴,君臣同乐,赏玩瑞雪。
郭光庭官居金吾将军,赏雪宴自然也有份参与。只是街使职务甚忙,又兼宴会无非是皇帝与侍臣们飞觞行令、应制赋诗,都是风雅事体,厕身其间颇是百无聊赖,于是倒宁可带队城中巡逻,对宴会却是推脱不与。冰雪覆盖着长安道路,马蹄打滑,无法纵驰,只能和属下一道步行巡街。他这阵子越发爱沉思,每日都要从天街最北端朱雀门出发,一路行到南端明德门,再横向穿过三坊,从朱雀大街东第三纵街返回到大明宫的丹凤门去。这个路程等于是绕了长安城一个小半圈,颇是辛苦,属下中郎将免不得要偷懒落后,少走几坊地界而抄小路折转,在归途上等他,为怕上司责怪,还要故意找出借口来:“将军可知修政坊内,夜间大雪压塌了几家贫户?好不闹哄哄。”
修政坊离曲江不远,是长安东南角的里坊之一,这边因为离宫城甚远,地方荒凉,都是贫民所居,只搭建得起一些窝棚,坊内大部分都是荒地。郭光庭闻言便入坊内去看,倒塌窝棚的居民却已搬到附近土地庙打地铺去了,只余几扇破败的门板在风雪中飘摇。他喟然走了一圈,没有寻着难民,一抬头,却见坊门**上墨笔纵横,题着一首五绝: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须多!”
墨汁干涩,字迹潦草,诗句也无蕴藉,却教郭光庭驻足看了良久,转头便问负责该坊的巡使:“百姓怨愤如此,何以不管?”那坊使叉手禀道:“刁顽小人口出怨言,若个当真?坊中纵使有夭亡的,也无非是体弱的老小,乃是病死而非冻杀,将军只管安心。”
他这轻描淡写几句话,郭光庭听了越发不能安心,皱眉道:“还有夭亡的平人?也当禀报万年县赈灾。”坊使不禁笑道:“将军,今年虽是遽寒,也未到灾异地步。何况我金吾卫职责在巡警,哪得多事去言灾情?县令必不听的。”郭光庭冲口道:“倘使魏大尹见在,必定要管——可惜大尹都已升任仆射……”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旁边中郎将叫做阎万钧的便接了口:“魏相前几日因谏征兵、阻封禅,朝中不喜,已左迁外州刺史了,将军莫非不知?”郭光庭茫然若失,过半晌道:“与我回宫,我来上奏。”风雪中掉头便行。
街使的上奏权,便是回禀街道城坊内发生的一切异常情况,只消不是大事,一般也就在政事堂打个圈,都未必进呈皇帝案头。因此郭光庭将这首辞意怨愤的五绝抄录进牓子的时候,其实颇有些灰心,都不指望李濬会看见。谁知第二日却有了回复——早朝时同班的右金吾将军丘中立悄悄拉了拉他,报讯道:“郭将军可知?圣上昨日连夜斥了新任京兆府的刘大尹,又罢了万年令,下令赈济城内饥寒。天恩浩荡自不必提,闻说此事亏得将军及时奏闻,定当有赏了。”
丘中立是南衙卫的老将,颇是熟悉朝务,这次猜测却落了个空——皇帝并没有对此事再多说一个字,城内赈灾稳然展开,宫中宴会也照常进行。由于抽调禁军驰援西域的主要人选已经确定,募集的新兵不日便要出发,赏雪宴也就兼做了饯行宴,规模便不同前几日的太液池畔君臣小集,而是开了麟德殿,正式赐宴南北衙禁卫军的诸多将领。
这种宴会郭光庭当然不能再推脱不去,很久不见七郎,也不免在赐宴的时候违反礼仪,偷偷向上多觑几眼。好在饯行宴是北衙禁军的风头,南衙诸将座次都安排甚远,失仪也不会被人指摘。他走神多了,连中郎将阎万钧在旁小声批点都未曾听入耳中:“……好威风,好恩宠,不愧是北衙将!就不知急骤募成大军,远战西域,要立几多功勋回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值看见选定出战的北衙将领得到皇帝亲手赐酒,话音中不免含了些微酸意,丘中立与郭光庭坐案挨近,听了便道:“北衙无弱将,自是立大功的,我辈如何比得——可不见更化元年裴将军凯旋的风光?”阎万钧撇嘴道:“裴将军也曾封过骁骑卫大将军,须是我南衙出身。”
郭光庭听人议论裴显,倒回了神,插嘴道:“裴将军在禁军时日更长,况且久驻安西……安西军多是当地军户,代代都居天山南北,是以抗敌勇猛,护土情深。当年便是凭仗这般军心,才能击败突厥。”丘中立道:“大食是远来入侵,自然更当一击便溃,却不知安西、北庭何以败绩?”郭光庭老实答道:“末将未曾见过大食军,委的不知,想必较突厥更加棘手,也是有的。”阎万钧道:“安西在当地都无胜算,北衙驰援,军心未若安西之强,却怕……”
饯行宴上议论这般言语,甚是不吉,丘中立顿时小声呵斥:“阎郎将,慎言慎言!”阎万钧偏生年轻气盛,况且丘中立也不是自己的直属上司,还要多嘴几句:“丘将军岂不见朝中也多有谏章?安西北庭都是大唐国土,西援固然该当,却也无须起十万之众,定要决战。魏公直罢相,便因他上疏说道,请陛下读取杜工部《前出塞》第六篇,堪为军中箴言……”
那《前出塞》是从军的人都读熟了的,第六篇的前四句“挽弓当挽强”云云,确实是军中奉为纲领的箴言,而后四句,却堪称治国良箴,丘中立不觉小声吟了一遍:“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郭光庭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闻道征兵太急,关内道军户怨嗟,都在唱杜工部的《兵车行》。”阎万钧又是一撇嘴:“这般军心,北衙有甚得意处!只当人人做得朔方节度使?”
忽然失口提到如今最骄横的边将,三人都不觉有点顾忌,话头便接不下去。好在殿中一曲《甘州》才毕,余音兀自绕梁,也没有人听见这几名南衙将领的窃窃私语。待得乐声消退,开始百戏节目,殿中安静下来,他们也自然噤了声,观看郭苍鹘来做参军戏。
这场参军戏却与往日不同,不是两人对演,而是郭苍鹘一个人来做独角戏,穿着破衣烂衫,扮成一名老兵,在殿中东倒西歪地起舞,动作滑稽。众人只道他藏着最好笑的段子在后面,都屏息等待,他却是一直默不作声,过了良久那常规配戏的参军才冲场而入,开口惊诧:“啊欤,丘八!老打脊,叵穷相!此段唤作什么名目?”
郭苍鹘便即止舞,叉手折腰来回答:“小人今日弄参军,便唤作‘穷兵独舞’!”
这个包袱抖落开来,满殿将士却无一敢笑,霎间沉寂如死——每个人都听懂了,郭苍鹘这大胆俳优,今番讽谏的乃是这四个字:穷兵黩武。
殿中一片死寂,御座上的天子却也是静默无语,只是搁下了手中夜光杯,盏案相触,如冰裂般清脆一声响,声音其实不大,却如敲击在每个人心尖上。
过了许久,侍立一旁的颜怀恩才替天子发了话,正色斥道:“泼奴无礼!俳优讽喻,何敢干预军国大事?大金吾何在?”金吾卫大将军乃是一位老态龙钟的勋将,平素不管实务,闻唤出席叩首,郭光庭和丘中立这两个领职司的金吾将军也赶紧随上级出列。颜怀恩并不言语,金吾大将军谢罪数句,便即回首问道:“今日宫中是谁家上直?悖奴冲撞御前,如何处分?”金吾卫不但要负担城内巡警,也要维护宫中礼仪,郭光庭只得俯首:“末将失职有罪。”
这时郭苍鹘已被值勤的金吾卫士拖下殿中舞池,反剪待罚。殿中列席诸将中,有人还记得更化元年郭苍鹘曾做参军戏当众讽刺了郭光庭的事,这个时候不免小声交头接耳,但看郭光庭如何处置?
郭光庭好不尴尬,一时呐呐,御前另一名内官却开口解了围:“以冲撞论,脊杖三十,带将内侍省去!”
按旧制,俳优是具有“进言无罪”的特殊供奉艺人,但这当口谁敢多嘴?座中虽有谏官,但门下省近年在侍中崔令言带头下都养成立仗马习气,素来是不发言的,因此直到郭苍鹘被带出殿去,大金吾以下几人各归其位,众人都默然不发一语。这一场参军戏未曾演完,下面要做《顺圣乐》的伎人不敢便上,霎时间寂静了一晌,左首却有一名大将释觥而起,禀道:“陛下,臣请追论前朝故相于頔。”
这话来得忽然,李濬不禁讶异:“于頔乃宪宗朝的故相,捐馆已久,何以追论?”那大将对道:“臣闻得故事,舞蹈人作‘穷兵’之语,乃于頔门客讽其主勿生横暴,归心朝廷。郭供奉无非拾人牙慧,不足一哂,陛下何不罪其源?”
殿中不禁又是一噤,大多暗道:“于頔是前朝强横外镇,归朝为相,终坐罪贬官。卢太尉敢是借题发挥,谏圣上留意朔方李怀来?”这大将却是左羽林军兵马使,官赠太尉的卢玄应,与老相国柳崇都是先帝留下的重臣,也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无大绩,资格却老;而羽林军尽自实力不强,却是北衙建牙最早的禁军之一,北衙十二军诸将,不少人都和他有点人情瓜葛。他出来倚老卖老说一句话,连皇帝也不好轻易驳回面子的。
而在李濬听来,这话却多少有点“昔年于頔都不曾追究门客讽谏之罪,如今何必怪罪区区俳优”的言外之意,听了不觉一默,徐徐道:“如此,合释此奴。”殿中便传出话,郭苍鹘责杖才半,闻敕停刑,其子郭小鹘代父伏谢天恩,一起哭啼啼逐归家去。
但卢玄应意不在此,不免还要借机进谏,只是不好多言,右神武军的勇国公李见素闻色而起,来做第二只出头鸟,先举觥为天子寿,跟着便发言,故意先驳了卢玄应一句:“太尉差矣,昔年于頔虽自骄横,终究听命归朝,死谥为‘思’,功过抵当,何罪之有?况且陛下圣神,陈军于北,用事于西,都是国家卫戍之举,各镇边将莫不体心效忠,正待破楼兰、勒燕然后,挽天河而净洗甲兵,天下再无烽烟,岂非天子高拱、我辈乐闲之日,指而可待。”
此话一出,殿中不禁一片小声嗡嗡,阎万钧顿时向郭光庭低声道:“北衙莫不是内讧?如何李勇公一味地诋着用兵之事,难道嫌怨不曾抽调了他神武军?”郭光庭做过李见素下属,忙即分辩:“勇国公不是这等小器量。”丘中立插口道:“北衙的勾当,我辈不宜多口。”交头接耳之际,旁边却有一只手伸将过来,蘸了杯中酒,在案上写了“豆卢”二字。
三人回首,慌忙举盏相敬,原来写字的却是适才一起被问出列的金吾大将军,他一张老脸声色不动,受了下属敬酒,踱步自去大领军卫席面上去叙谈了,仿佛只是路过。三人面面相觑一晌,阎万钧才小声道:“豆卢?岂非神武军调去朔方做监军的……”郭光庭道:“闻得豆卢将军日前自丰州进呈了封事,未知是何说话?”丘中立道:“朝中并无风声,想必不是紧要的事体?”
他们在猜李见素发言与朔方军脱不了关系,其他人却难免觉得是羽林、神武两军为了不上前线而泛酸。那边左神策军另一名护军中尉,以及这回抽调去西域的主力右龙武军的中尉——都是宦官——业已同李见素争辩上了,御前说话不好直白,各自拿出内朝手段绕着弯儿唇枪舌剑,听得满殿军伍出身的将领们都纳了个大闷。文官出席者少不愿多事,南衙卫诸将在看热闹,北衙保持中立的将官们则盼皇帝出声制止,免得同衙纷争。
但李濬只是一言不发听了一阵,忽然起身。颜怀恩尖声道:“大家退内,诸位随意。”满殿愕然,只得起立恭送,看着雉扇列屏,内侍簇拥驾去。
饯行宴出了这等风波,虽然事态不大,到底也近乎不欢而散。郭光庭此日上直大明宫,宴会后还留在宫里值勤,不免想找颜怀恩问几句话。谁知连托几名内侍带话,终究见不着人,直到宫门将要下钥,他才在紫宸殿附近截着了颜中尉大驾。颜怀恩不待他开口,已板着脸道:“将军不必多言,大家已道:‘郭光庭无事,不必相见。’咱家帮手不得。”郭光庭脸上不觉尴尬,呐声道:“并不是托中尉进见圣上,只是欲问……不知豆卢将军北地来疏,毕竟是何说话?圣上何以不加理会?”颜怀恩一口回绝:“军情之事,咱家不敢外泄,将军自便。”
郭光庭懵然无言,拱手而别,继续带队巡卫。大雪兀自下个不住,雪里遥望含元殿翔鸾、栖凤二阁,但见双阙如展,敛翅欲飞,却笼罩在一片白茫茫里。
这座正殿到元旦打开时又是一番景象,嘉瑞元年正月初一,值当雪后初晴,百官朝贺。列分文武,使出各国,纷纷自两侧龙尾道次第升阶而上,鱼贯入殿。殿前钟磬鸣响,戟仗罗列,殿内香雾弥漫,瑞烟袅袅。正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际,新来朝的吐蕃王子云丹,元正令节进贡之余,并恭贺今年乃唐天子三十整寿之年,圣寿无疆,合祷天地,表请泰山封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