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6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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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濬特许郭光庭上封事,其实没指望他能写出什么金石之言,但从此之后每隔十天八日收到边地传来的文书,打开封缄妥密的皂囊时,也不免有些许愉悦。郭光庭素来与读书无缘,不会写书牍文章中最为讲究的骈四俪六,倒也难为他还一笔笔尽自工整,并无字错句误文理不通。颜怀恩看见皇帝读着读着便微笑,于是凑趣道:“郭都尉到底只是孩子气,絮叨叨尽是他人长短,自家事体全不懂得思忖。”李濬笑道:“他人长短,也不尽然——你却不知驹奴有个好处,从来不说他人短,只说他人长处。”
    郭光庭的确不说他人的短处,只因他到了新奇天地,立即应接不暇来认识,试学习,根本没空寻思利弊事端。因为触处事物皆新鲜,封事稿里也满含了少见多怪的气味:云中地方的盛乐军,竟比裴显治军还要严厉,以至于主将尉迟达背后有“活阎罗”之号,然而军纪严明,作风甚正;盐州的兴宁军则相反,主将周信明为人宽和仁爱,体恤士兵,军中颂为“周生佛”,镇上军民相处甚和睦;皋兰州之西的丰安军,擅结铁骑阵,固若长城,主将石破延是九姓胡来降,手中双铁锏足有八十斤重;而更西面的新泉军却善轻骑冲锋,攻无不克,主将许京箭法如神,百发百中无虚弦……
    这些将领多是沙场宿将,李濬虽然大半没有见过,在朝臣奏议、边关露布之上也尽自了解得多了,郭光庭又不懂刺探,写来的也只能当作闲话看。不过李濬读着,除了消遣之外,还是颇为满意的:“也让他长长见识,须知道天下不只是一个裴显会带兵。”
    裴显此时外放去了陕州,统领神策军行营,李濬也敕命他领军西行,去灵州与朔方军会合,参与常规的秋冬讲武演习。原来灵州那一带,南至峡石,北到定远城,西北面便是贺兰山划分蕃汉交界,地处要冲,极是重要,国家在此地设立了大都督府,朔方节度使也坐镇于此,整个关内道西北部的各军州、小节度使,悉数归之管领。如今的朔方节度使还缺席着,暂摄此职的是灵州都督兼留后大将军李怀来,乃是先朝归附的突厥部落首领之后,本名康蒲类,特赐姓李,以励忠诚。按常规“留后”这个职位,一般只要报上朝廷就能正式批准为节度使,李怀来也摄领了好几年留后,只是太后生前不喜胡人,始终未予批准。李濬如今掌政,也存犹疑,不免想看看裴显是否能够兼任此职?
    神策军行营参与朔方演武的谕旨下达到灵州的时候,郭光庭正在回乐峰下军营里。他虽随出巡使来边地,却到底不是主职,无甚重任,羁留在各处军营的时候便自由自在,成天跟当地将领一处厮混。朔方军回乐城中却有个他的旧识,乃是安西军的同袍,同日获封轻车都尉勋衔的毕继芬。战友相见,分外亲热,这日两人正约定了比赛角抵,各自脱膊了下场,簇拥着一群将士围观助阵。交手才一个回合,忽然听得呜呜大角吹动,是召集将领入主帐之声。
    郭光庭托地跳出圈子,道:“将军召集,各位速去!押后比赛便是。”围观将领却均不动弹,毕继芬笑道:“有甚要紧!比完这局再去不迟。”众人跟着起哄:“比完再去!郭都尉莫不是要认输看罚?”郭光庭连连摆手:“光庭认罚便了,我等速去,休误了将军传唤。”
    他前月出巡到云中盛乐军,见识了苛刻军令,那里主将尉迟达传唤最严,但凡误得一刻,纵是大将爱子也要重责不贷。郭光庭从前只觉裴显治军已是够严厉,但裴显法令虽严,却作息有时,除非军情紧急,决不会在进餐与睡眠的时候传唤将士,尉迟达的大帐中却最爱随时随地响起号角,使得全军将士始终处于高度紧张戒备之下。自从见识盛乐军之后,不免使郭光庭的遵令态度又添十分重视,此刻听到号角召唤,虽然自己是出巡客将的身份,还是下意识拔步便想飞奔。
    料不到四周朔方军的将士却是嘻嘻哈哈,浑不把主将召唤放在心上,兀自催促比试。郭光庭一再告免,自己认了输,众人才取笑一番,不情不愿各自去备甲牵马。毕继芬同着他走,教导道:“何必这么小心?李将军不比裴将军,兀的是宽纵。”郭光庭啊了一声,跟着想起这个“李将军”不是自己的上司出巡使李见素,而是朔方军留后大将军李怀来,于是道:“将军宽纵,军令却岂能不守?你忘了当年裴将军如何说来?”毕继芬满不在乎,笑笑不语。
    等到郭光庭与他急驰到灵州城中节度使大帐,这才知道朔方军的规矩,与其谓之“宽纵”,不如谓之“松弛”。怪道将士听得召集毫不着紧,原来主将自己都不上心——郭毕二人自邻镇营地赶来,居然还是头一批到的,节度使主营帐内空空,李怀来本人都不曾到。
    等了好半晌,连出巡使李见素暨部下二将都到场了,李怀来才慢吞吞带着两个儿子自外入来,先向李见素告罪,跟着一歪身坐上中央的胡床,手一挥,帐下心腹部将踏前一步,大声道:“朝廷宣旨,定于冬月十五日青铜峡大讲武。”
    秋冬演武是朔方军的惯例,众人听了都反应平平,但下面又说了几句话,却是教帐中无不动容:“今回讲武,不数我朔方一地,陕州神策军行营、安北、燕然二都护府,乃至幽州那面,皆遵旨有与。”
    帐中登时起了嗡嗡声,李怀来一摆手,粗声大气的道:“灵州小城,当得恁多军将来会,煞是锦簇簇地!俺朔方军如今是节制各镇不到,却也一度是老大来,各家且说怎的用心,教他军不敢低瞧了俺?”
    听了这话,李见素不免和手下二副将豆卢封节、郑钦对望了一眼,心想皇帝安排会军讲武演习,多半有借此选择朔方节度使之心。这态度摆得甚明朗,各军暗怀较劲之意原是常理,却不料李怀来如此坦率说出来要和他军争风,并且当着巡使之面毫不掩饰,教手下肆意讨论,难道到底是胡人出身,直爽粗鄙,全无机心?
    他们暗自思忖,大帐中却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一锅粥。郭光庭在旁听得瞠目结舌,想的却是又长了一番新见识:军中会议,各军皆有,但作风却又如此各不相同。
    裴显召众将议事,一般是各人轮流发言,阐明意见,最终主将集思广益作出决定;盛乐军的尉迟达,则根本是一言堂的作风,各将只能唯唯诺诺听他宣布主张,毫无插嘴余地;兴宁军的周信明,喜欢轻言细语跟属下一对一的谈论辩驳,性格虽软,主张却极坚定;丰安军的石破延却是左听左有理,右听右有理,脾气急躁,改弦更张得却也飞快——但是不管见过的哪一家的讨论,都不似这回李怀来手下,根本就是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吵得几乎听不清各人意见,若再仔细分辨,却只听一半粗口辱骂,一半肆意大话,声音最响亮的都是最无用的废话,这样讨论,却又有何益处?
    更奇怪的是,众人乱糟糟发言的当口,李怀来却在转头和李见素交谈,不时哈哈大笑,对帐中吵嚷压根儿不上心去听。帐中直吵了有小半个时辰,话声渐渐低了下去,李怀来才回头问道:“各家说毕了不?”几个部将纷纷道:“说毕了,请将军示下。”李怀来一拍胡床,道:“都是有理,俺一应听取!儿郎们回去自管整顿,下月十五,青铜峡去者!”
    郭光庭走出营帐时满肚皮的纳闷,终于忍不住,向上司副将豆卢封节小声道了句诧异:“留后大将军……如何恁般做主将?”豆卢封节不爱多话,只是板着脸道了句:“李留后的军功,素来是卓然的。”郑钦在旁道:“咱家听得,李留后带兵野战很是了得。都尉休看他手下闹乱有如黄蜂也似,放将出去,可是一窝毒蜂子,神愁鬼怕的。”
    李见素这时在与李怀来应酬着,晚上听部属说话,却微微冷笑,给了句鄙视的评价:“毒蜂子?怕是懒蜂子罢!康蒲类也不过托父祖的余荫,灵州这面胡将甚多,他康氏本是九姓胡的贵姓,又从突厥羁下归附本朝的,免不得天家格外宽待——却是玷了神尧皇帝的姓氏!”
    李见素是宗室之亲,自然瞧不起被赐姓的胡人李怀来,私下还是蔑称其胡族本名。然而军中胡将甚多,比如石破延、毕继芬也均是九姓胡的后裔,却都是军户起家,并非凭借门荫,因此郭光庭对上司的话,不甚赞同,却也没有反驳。
    这样的见闻自然也要写入封事呈送给李濬,没有抨击,却也隐隐带着疑惑,心想七郎懂得的事多,也许李怀来真有过人之长,我等都不知道的,皇帝却一定能慧眼指将出来。
    但李濬从来不批复他的封事,所以皇帝的高见,暂时不能知晓,郭光庭还是跟随着李见素一行,继续周巡各营,只待刻期折返青铜峡,看那场多地诸军参与的大讲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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