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6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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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噩耗忽传,郭光庭心中霎时间空白,陡然跃起,不顾宅中众人惊呼询问,一口气冲入马厩,翻身上马,掠出宅门,竟比哭哭啼啼准备钿车赶入宫中的母亲还快了一步。
    但是凭着一口气冲将出来,到得宫门之外,激切的心情慢慢平复,实际的难题便摆在了眼前:旧日他尚未成年,李濬又宠爱,长日留居宫中,百无禁忌,但如今离京已久,又非少时,一个成年男子自然不可能随意进入宫禁,自己的官衔也没有随时求见皇帝的权力。大明宫宫墙巍峨,俨俨隔绝内外。
    踟躇无计,只能还是按规程上了请求觐见的牓子,毕竟在京中多年,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拨转马头又去拜访来庭坊颜怀恩的私宅,托这位大内宫监第一人向皇帝转达自己急欲求见之意。谁知直等到第二日,颜怀恩才自宫中退了回来,一见面便是摇头:“劝都尉休去!大家震怒,已处分了服侍公主的乳母宫娥十来人,郭彩儿殿前榜杀,另外还追究到韦贵妃宫中,好大一场风波!就连婉仪娘娘也被斥了疏忽之罪,郎君如今求见,可不是自己硬去触霉头?”
    郭光庭不禁发抖:“敢……敢问公公,究竟是怎样事体?”颜怀恩道:“都尉竟不知么?是郭彩儿谋逆,在饮食中暗下慢性毒药,企图加害大殿下,不料大殿下误将甜羹喂公主服食了,登时毒发……”郭光庭失声道:“阿母说过,娘娘分明也有提防,都是试过毒的!”颜怀恩摇头道:“银针哪里试得一切毒?何况郭彩儿心计颇深,每次下毒分量极轻微,别说尝毒的女奴是成年人,便是大殿下今年七岁了,服了平常的量都看不出妨害,要等日积月累才有损伤。唆使郭彩儿投毒的那人,定是算计好的,想教大殿下悄然发病,来个神不知鬼不觉,怎料到大殿下孩童无知,戏拿甜羹喂食公主,那才满月的婴儿,何等娇嫩?”
    郭光庭到底年轻,哪里想得到宫中有这些阴损勾当,听了不禁骇然,又问:“那……大殿下安好?”颜怀恩叹道:“大家正是为此烦恼!大殿下年幼,哪里禁得住亲眼看见公主毒发?竟然为此吓得心神不定——医官来诊,说道怕要三年五载才能调养恢复。原本大殿下聪明伶俐,大家期许最深……可惜了!”
    颜怀恩说得避重就轻,所谓“心神不定”,实则就是“心智受损”的委婉语,调养三年五载,也许就是惊悸之下一辈子恢复不过来。郭光庭惊得呆了,喃喃的道:“那么他……定是很难过……”颜怀恩道:“大殿下……业已不知悲喜,娘娘哭得几番惊厥,光景不堪,大家怕是不得允许郎君探视。”郭光庭道:“阿母已经入宫陪伴,我……去也无用。我并不求许我见阿姊和明月奴……只是求见圣上。”
    但这个求见,虽有颜怀恩代为转达,却直到五日后才获准,宫中黄衣使者来召。郭光庭为了等消息,这几日都不回宅,住在颜怀恩宅中等候传见,一闻宣召,赶忙随行,使者却不引他去大明宫,转向东南:“大家近日都独自在南内。”
    长安城中皇家宫城称为“三大内”,其中西内太极宫建于隋时,东内大明宫为本朝高宗新建,都是庄严堂皇的正式宫殿,兴庆宫却是由玄宗皇帝做王子的宅邸扩建而来,占了近三坊地盘,因为是以宅为宫,规模较小,更具私家园林之胜,其在大明宫之南,所以一向称之为“南内”。当年玄宗在时,基本以兴庆宫为主要居所,但到得晚年,却被尊为“太上皇”,闭居南内而终,光景甚是凄凉,此后兴庆宫便专门成为退位皇帝之所居,沉香亭畔春风,花萼楼前雨露,一起付与冷落庭院。李濬居然在宫中大起风波的当口,跑来这幽冷宫殿独居,多半是心中委实失意之极,烦闷不乐,郭光庭心底不免更添忐忑。
    从瀛洲门而入,一直到了宫内兴庆池畔结彩楼,内侍引着屏息上楼,跪拜如仪。李濬倚在榻间,语音倒还是温然:“郭都尉前来,可是求朕恕了掖庭中其余郭氏眷属?却是来迟一步,前日暴怒,命人悉数扑杀,如今多半已然瘞入御沟斜了。”
    郭光庭心底一颤,当年长兄郭楚金卷入安阳王谋逆,嫡亲兄弟六家齐受株连,男丁尽数伏诛,阖宅眷属都按制度没入掖庭宫服役。出了郭彩儿谋害皇子公主之事,这些女眷也难逃一死,皇帝轻描淡写一句“悉数扑杀”,便是几十口性命断送。
    可是郭光庭连怨怼也是不能,只得伏谢圣恩:“国家法度,合当如此……我……臣并不敢逾分求情。”
    李濬听他终于懂得了御前自称“臣”,不禁垂目看了一眼,微微叹息,声音怅惋:“其实……多杀又复何益?到底我的阿鸾,活不转来。明月奴……也是毁了。”
    郭光庭又痛又悔,顿首道:“都是臣家中恩怨,自相孽报,却害了大殿下和公主。臣家罪该万死……都是臣错了。”李濬道:“哦?郭都尉何错之有?”
    郭光庭忽然结舌,上一次延英殿那种期期艾艾、无辞以对的窘迫感,霎时重现。原来不管酝酿多少话,鼓足如许勇气,却只消他一句话,便能轻轻打回于无形:“何错之有!”
    没有错,当然也无须认错,甚至这回前来认错,仿佛又成为笑话,仿佛是太高估了自己。到底是郭都尉之于唐天子有错,还是郭光庭之于李濬有错,还是——驹奴之于七郎,有错?
    理不清这些复杂关系,也想不通这些微妙事体,郭光庭只能窘迫中深深俛首:“臣……蠢笨无知。”
    楼间一霎寂静,静得郭光庭都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上,似乎带着奇异般的热力,教自己脸上一分分烫了起来,却不敢抬头去看。半晌忽听得李濬声音含糊的笑了一声,似乎要打破静默说话,楼下却传来通报:“宫正谢秋求见。”
    宫正是后宫中掌握戒令、纠禁、谪罚的五品女官,位虽不高,权却甚重,来的这位谢宫正是五十开外的老宫人,曾经服侍三朝,进来的脚步声却依稀有些慌张。郭光庭遵制退在屏风后,只听老宫正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贵妃娘娘……不,罪妇韦氏,不肯自裁,口口声声要见大家。”李濬语气淡淡:“同她说了,不见。”谢宫正颤声道:“韦氏……口口呼冤,执意要见。”李濬微微冷笑,道:“她唆使郭彩儿毒害我儿,奸谋败露,还有甚冤?我不恕她,教她安心自绝了罢。”
    谢宫正大胆道:“可是郭彩儿至死并未招认韦氏,只说是自家痛恨郭娘娘姐弟夺她家嗣承,大家可否斟酌……”李濬声音略高:“罪证确凿,何须招认?阿韦泼贱,也无非想要多咬攀几人,甚至污蔑皇后,那等胡言乱语,何必听她!你自去处分勾当。”谢宫正还欲求恳,说道:“还有二殿下……悸病越发重了,神魂不宁……”李濬厉声道:“明月奴此刻何尝安宁?她害人之前便该知道下场,毋须再说,去来!”
    皇帝极少发怒,这般厉声一斥,楼内侍从无不凛然,谢宫正唯唯诺诺,只得退出。郭光庭重新出来,继续跪伏脚下。李濬已经站起身来,因为并未视朝,穿着燕居衣服,白帢素袍,却是天子临臣下丧礼时的惯常服饰。元庆公主不满百日即殇,按制度不得成丧,做父亲的更没有为女儿服丧之礼,此刻皇帝御此冠服,非是礼仪,适足见心中之懊丧苦闷,他的笑容也颇是苦涩:“阿韦作孽,却折报在其子身上——昊儿素来体弱,受了惊吓,多半也是不成的了。数日之间,我竟失去二子一女。”
    其实明月奴惊悸之下心智失常,未必没有调理恢复的万一机会,皇帝这句话,却是连长子也算入失去的子女之内了。郭光庭笨嘴拙舌,也说不出“待以时日,吉人天相,两位殿下定占勿药”这样的宽慰话语,只是语音颤抖,又说了一句:“陛下万千珍重,是臣家罪该万死……是臣……”
    “错了”两个字只在舌尖打转,却不敢再度说出口来,李濬倒是怅然一叹,替他接了话:“你何错之有?却是我错了。不该错觉别人……像你。”
    郭光庭猛地抬头,也顾不得御前失仪,只是张口结舌看向皇帝,李濬向他微微伸手,作势扶起,这个手势是从前常常见到的,恍然割断了三年光阴,接上前缘,还如旧时温熙相挽:“起来罢!驹奴,以前……你常常偎依我脚边,却不是跪伏在我身前。”
    楼窗间一副通透长縠纱垂落挡着阳光,却挡不住楼外风景,依约可见一天空翠,湖光柳色,春意媚人。皇帝的声音,于多日郁郁中终于振起精神:“罢了!苦愁之际,须得解闷,陪我乐游原上乐游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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