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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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军大破突厥,凯旋抵京的时候,长安城的居民正从元月的寒夜中醒转。
百八坊门逐次打开,朱雀大街两侧的城坊中便纷纷涌出好奇百姓,挨着挤着,在净街的南衙金吾卫鞭子下翘首以待。企盼之状,同妇女鬓间插着的人形春胜一般,随风颤颤巍巍。才听到第一响马蹄声,众人已窃窃相喧:“裴老将军到了,到了!”
当先控马进入明德门的正是领安西大都护、天山道行军大总管的老将裴显,晨光照得他弁冠下露出的白发烂银也似的亮,却是精神矍铄。仪仗与护军之后,紧跟着他的便是四员新获勋衔的上轻车都尉,因为在这次战役中均立奇功,特随主将还朝受赏。四人高矮不齐,俊丑不一,骑马走在最左侧的,因为年纪最轻,身材挺拔,不免惹人瞩目,只听窃窃私议:“那不是宣阳坊的郭家郎君?他家大郎卷入安阳王谋逆,满门株连,怎地小郎君却得勋官?”“听说是他先祖代国公,有大功于国,大臣特地奏请留一个子孙为嗣,因此上便教这外宅孽出的小郎君落便宜了。”“呵,你道这便宜是白落的么!要不是他胞姊贵为婉仪……还有这小郎君……”
说话声音忽然低微下去,伴随着几声暧昧的干笑,这些议论被压在街沿,在宽达三十丈的大街中缓驰的郭小郎,自然听不见两侧的评头论足,却忽然回顾了一下,挺秀的眉峰微微一扬,话说秘辛的闲汉便缄了口。然而这英秀小将并没有望向他们,只是一个稍带自得的顾盼,凯旋将士个个如沐春风,逶迤而前,前队进入朱雀门,后队才有被俘的突厥重要首领反缚着流水价送入城来。
这一天是更化元年的正月初七,年号是元年,却是当今在位的第十一年。今上十六岁即位,迄今已换过三个年号,前面的慈照七年与永寿三年,都在被尊为天圣皇太后的母亲薛氏垂帘之下度过。说起这位天圣后,倒也是个蛾眉不肯让人的英雌,先皇在时她便已二圣并立,垂帘协理国政,先皇崩后,她更是废长子而立次子,未几又将次子废去帝位,幽贬唐州而殁。一时朝野忧心忡忡,议论纷纷,只道武周夺唐之祸,又要复见于当代,不料天圣后转而立了仅余的幼子为帝之后,却终其一世未曾称尊,只是号曰“慈照”,实摄政事。臣民寻思,这样虽有女主之实,却无女主之名,尽管薛太后并非坤仪能顺,李家朝到底乾道未损,于是也就安之处之从之。
天圣后外摄政务,内理宫闱,颇有些应接不暇,慈照七年圣体不豫,今上便渐渐亲政,只是慑于母威,还是恭顺无为,一丝不敢拂逆母后意思,连年号也改成“永寿”,明示为母祈福。但天家行迹,最惹闲话,皇帝再百般行孝,臣民仍要议论出有不孝之心藏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下,又何况去年天圣后刚刚薨逝,今年立即从“永寿”改元“更化”,显然天子的更化之心,久已有之,迫不及待,朝堂内外,都嗅出了即将雷厉风行大施手脚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安西都护府传来大捷军报,一直骚扰边陲的西突厥铁勒部,被老将军裴显率兵击破,俘其首领而归。今上虽然从慈照元年就已经坐上大位,可是直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登基为帝,这个捷报传的正是时候,堪为振起朝纲的前序曲,于是授意左右仆射上疏建议举行献俘仪式,亲御承天门嘉奖诸将,授衔赏金。凯旋军拂晓入城的时候,天子也已莅临楼观,雉扇分侍,香烟浮动,如在云霄,遥看军容巍峨,金甲俨然,心怀大悦。
因了这惬意心情,也因了天子毕竟春秋鼎盛,于是也如京中百姓一般,对封赏诸将中最年轻的郭都尉着意垂盼,以至于宣礼官读到“新授上轻车都尉郭光庭赏黄金百镒”的时候,声音格外铿锵悦耳,使几个老到侍臣脸上都浮现出了笑意。
受俘嘉奖完毕,皇帝又下诏赐宴。献俘在太极宫的承天门,赐宴的惯例却在大明宫的麟德殿。这所宫殿东临太液池,风景既好,也便于张设戏乐,众官员从九仙门而入时,已听到丝竹悠扬,随风传来。殿中几宴已设,舞池中宫女们霓裳霞帔,连臂相挽,却是连鬓间的步摇钗钿都凝然不动,待宾客均就了座,散序六章也堪堪奏毕,转入中序第一,忽如春冰坼裂,一声高起,众女登时惊鸿翩然、流风回雪般旋舞起来。
与会的诸将中多是久在边关,初入京城,乍然见到这人间仙乐,无不如痴如醉,宫中却是见惯了这歌舞的,年轻天子大约心中有事,连最为精彩的“霓裳入破十二遍”都未看到终场,便径自离了席。这一来诸将反而感觉无拘无束了些,开始纵饮嬉笑,互相敬酒,裴显为人严厉,手下将领在他面前不敢放肆,于是便纷纷来贺四员新封赏的都尉。
郭光庭年少新晋,按理说应该是最容易被捉弄的对象,但大家碍于他是外戚身份,却无形中都有些疏远,只有同是外戚的长史杜绪,乃是当今杜皇后的从兄,过来贺酒兼恭祝:“幼宾大喜!少年高品,眼见拜将封侯,指日可待了。”郭光庭赶忙起身谦谢:“光庭粗鄙武将,哪里及得上杜九兄文才翩翩,才是国家栋梁?”杜绪微笑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忽然殿中鼓点激昂,金钲大作,乐舞已换作《秦王破阵乐》,这样雄壮的音乐是军中最爱,一时连杜绪都拿了牙箸在几案上轻轻敲击,摇头晃脑的观看。一曲破阵乐奏罢,健舞的宫人双行退下,满殿丝竹蓦地一凝,金鼓全收,新上场的俳优向四面罗圈伏拜:“小人郭苍鹘,服侍列位做一出参军戏。”
众人都不觉哦了一声,原来这郭苍鹘在京城也算大名鼎鼎的人物,是教坊司供奉艺人中的佼佼者。“郭苍鹘”并非本名,却是因为他年少时以舞“鲍老戏”中的“郭郎”出名,中年后又擅演“参军戏”里的“苍鹘”,活灵活现,遂得了这个绰号。“郭郎”、“苍鹘”都是戏中的角色名,而且都是相对于戏名主角的次要配色,他能赚得大名,成为俳优之首,自然与其技艺精湛、口舌灵便的长项分不开,这名声甚至远播边陲,即使头一遭入京的官员,也是久仰郭苍鹘的滑稽戏了,听他自报家门,不免人人振奋注目。
那“参军戏”其实就是两个主要角色对演,历来是一个愚蠢的“参军”受机灵的“苍鹘”肆意嘲戏,供人一噱,情节大多即席发挥,讲究的便是应场对景,眼下军功庆宴,说的当然就是功名的段子,郭苍鹘一面挖苦着扮演成呆头呆脑官员的参军,一面巧妙恭维了一番安西军的锦绣前程,听得素来严厉的裴显都不觉捻须微笑。
正欢乐间,忽然那蠢参军逮住话锋,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下官不才,毋消说了——却不道下官再不才,也是个官身,你这贱奴怎么比得?”
四座笑声一静,郭苍鹘故作惶恐,张大了口,顿一顿之后,继续嬉皮笑脸:“小人不才,毋消说了——却不道小人虽是不才,要取一场富贵,也是易如反掌!”
“呔,好海口!如何取得?”
“自有一物得人怜,区区富贵,何足道哉!”
“何物?说来!”
郭苍鹘脚尖为轴转了半个圈子,乘势一跌,堪堪刚及地面,一个收煞,扭腰撅股,以臀相送,反手拍向臀部,呵地一笑:“看!可知道?黄金百镒万户侯,尽从此中出来!”
他是俳优,惯作伎俩,手上拍击得并不用力,肉声相击却是清脆响亮,殿内只静得一静,笑声登时震天价响,甚至有人肆无忌惮的直向郭光庭看了过来。
郭光庭霍地站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樽葡萄酒打翻在外袍上,泼血也似红,却自浑然不觉。
杜绪已失手掉落了牙箸,这时眼见郭光庭面色更变,似是想要发作又无从发作起,赶忙劝慰:“幼宾!……”一句话未曾出口,猛听麟德殿外长声宣召:“延英殿召上轻车都尉郭光庭入见!”
殿中霎时间一片死寂,郭光庭仓促离席,一时连谢恩领旨的话都忘了说,只看见上司裴显老将军瞪了自己一眼,目中似有怒意,而左右同僚,却大部分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容。他茫然无措,反而向内退了一步,那宣谕的宦官神色却颇温蔼,含笑道:“请都尉不必公服,可换袴衫相见。”那是士人日常的便服,显然这召见乃是私人性质,无需冠冕。
郭光庭昏头胀脑,冲口道:“不……不用了!”见宣谕官已侧身相让,只得匆忙跟随,不敢再看殿中诸人,低着头匆匆出去,未下台阶,便已听到殿中笑议交作,连忙加快脚步,逃也似直奔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