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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城
    ——献给朋友小J
    识一个人,筑一座城。
    ——题记
    我记得那天是个阴雨天,不过心情正好,去铜城看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当然是女孩;虽然是专程去看她,但我还是给自己找了个漂亮的台阶:“我出差路过这,琢磨着跑一趟不容易,而且第一次来,得找个老朋友尽尽地主之谊,不巧脑壳里第一跳出的是你,所以……”她笑着说:“啊,原来这样,早说的话,我懒得来了。”
    大抵许久没见的缘故,各自积累的故事很多,因而可以层出不穷地拿出来分享,谈锋也因此显得甚健。
    便在我们聊兴正浓时,有朋友打了电话进来,我接起:“是我。”
    我听出异常,当着她的面,保持着向来的平和:“什么事?”
    她微微笑,手抚摸着可乐杯,一双眼睛清澈,静静地看着我。
    ……
    “李姝妍是我爷爷起的,我妈嫌不够清脆,所以就改作李诗妍了。”
    看到这短信的时候,是午夜,正是思维活跃天马行空的时候,因而苏默当时想的是,李诗妍也并不清脆的,不过既然生日在冬季,飘雪的季节,为什么不叫“李雪妍”呢?
    这样躺在床上径自痴笑了半天,也没想到好的回复,只好拿自己名字打趣:“俺当初出生时,春暖花开,可能痴迷美景,所以不似俗常孩子哭叫,所以俺妈给俺取了个默字……”
    苏默发完这些字时,摸过床头一侧的烟盒,抽出一支,燃上。
    手机的铃声惊动了隔壁的姐姐苏如:“都这么晚了,还给谁发短信呢?”
    苏默在家里从不提及李诗妍,唯独和姐姐有说起过,因而此时并不避讳,贪婪地吸上一口烟,缓缓吐出:“和李诗妍。”
    “李诗妍,你和我说起的你们班级的那个女生?”苏如对弟弟素来关心的,记忆力也一向不错,“你们关系怎么样了?”
    “嗯——”苏默有点犯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还好吧。”
    “还好?嗯,应该还好哦,不然不会半夜三更发短信,呵呵。”姐姐习惯拿弟弟这样打趣,“什么时候领来家看看,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的。”
    “姐,少来了。”苏默并不想太多说到她,“我那个小说你看到哪儿了,感觉怎么样?”
    苏如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过来,答非所问:“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就是了,遇到一个人不容易,别轻易错过了,但也别太认真,脸皮学着适当厚点,也别太含蓄了,如今不兴这个。”
    “当初姐夫追你时,脸皮也很厚么?”苏默几乎笑出声了。
    “你哥他——”
    “还我哥呢,你们不是还没结婚嘛!”苏默为自己设计的小陷阱得意不已。
    这是七月的一个晚上,屋子外面,可以想象的是,繁星满天,微风吹过,带动屋顶的白杨树叶沙沙作响;大抵昨天一场雨的缘故,河里的水此刻该又涨上来了,不然青蛙不会叫得那么欢畅。屋内有些闷热,虽然风扇吹得凶,呼呼地响,但带起来的风如同热带吹过来的一般,并不清凉,再有着偶尔飞来的蚊子不识趣地打扰着思绪,内心多少有点烦躁。
    苏默此刻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不,确切点说,该是注意李诗妍时的场景。
    那是在大一下半学期的一堂课上,思想教育课的赵老师忽然提出了个大学生在校是否合适谈恋爱的问题,让班级的学生逐个回答。苏默不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是什么了,不过当一个女生脆脆的声音吐出“随缘”两字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宽大的黑色衣服包裹着纤瘦的骨子架,额前淡黄的头发扫过一缕,目光清澈如水,举止间平和从容,坐下后和身侧的女伴低语交流,浅浅地笑。
    最初的印象便是这样,并不算深刻,倘若没有接下的事情发生。
    “你的小说我看了快一半了,那个主人公袁非的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些,身边怎么围着那么多好女孩?再说,校园里哪儿有那么多完美的人?”苏如半天想起评论苏默的小说,“不过语言好像过于滑稽了些,不像是你一贯的风格——睡了没?”
    “没有,我在回她的短信;姐姐,你说长发好还是短发好?”
    “她问你的?”
    “是的,她说她准备换个发型,呵。我说是长发好,看上去更淑女些不是?”苏默沉浸在小喜悦中,“不过如果换了短发,也好,看上去干练些;你说呢?”
    “自己感觉好便好了,爱屋及乌你这是。”苏如话音里带着笑。
    爱屋及乌?或许吧。苏默想。
    起初,印象也就只是印象了,生活总得继续,日子无论是一天一天还是一月一月,总得慢慢晃过,慢慢承受。譬如和周莲,和蓝小慧,苏默保持着一贯写信习惯,关心和问候。手写的东西,白纸黑字,不管是情书还是情诗,无论字迹华丽还是质朴,似乎都亲切的很,铅字永远比拟不了的。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那是九月或是十月的一天,苏默一向自负自己的记忆力,但这次,真的有点模糊了。当班级朋友微笑着招呼他,说晚上会有约会时,苏默愣了愣,一贯的平和与笑:“又和谁打情骂俏去?”
    “李诗妍。”
    似乎无论谁提到李诗妍,总是眉飞色舞的,尤其男孩子们;而李诗妍身边的确从不缺乏追求者们,他们仿佛开了默契会一般,都认准这一个了。便拿苏默大学身边的朋友来说,那熟悉的几个,似乎都和李诗妍扯上点关系,譬如郭松。郭松打电话约李诗妍时,苏默站在电话亭外。
    夕阳在秦淮河上带过一丝血红,波光鳞鳞,河畔的杨柳悠悠招摇,似引人语;远处是灰色的石头城墙,墙后的树木郁郁葱葱。公园里有人放风筝,宽阔的天空颜色各异,它们并不孤单。七八十年代的老歌从一侧传过来,一群中年妇女有节奏地跳着健身慢舞;老人们在打着太极拳,神态安详;一帮中学生在踢着足球,喧闹声给宁静的傍晚带来一些生气。长凳上三三两两地坐着情侣们,亲密地说着情话,不时发出彼此才能懂得的笑声。
    郭松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模样有点滑稽,耸肩后摊手。
    苏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表面平和。
    “没戏,她说她有事,来不了。”郭松带着些沮丧,说。
    苏默看着飘落的梧桐叶子,虽然早已猜到结局,不过还是觉得有点欣喜,窃窃的,做贼般心虚;但还是留意了郭松后面的那句话:“不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呢,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不理会,小说还没写完,不谈这些。苏默发现这样的借口并不能说服自己。不是还有周莲,还有蓝小慧么?身边从不缺情感,从不少朋友,缥缈虚无的或许并不如握在手心的真实。
    想到周莲,苏默总是愧疚的,但这愧疚压在内心,不知从何说起。
    周莲小小巧巧的,一如李诗妍,一双眼睛清澈无尘,尤是动人。
    “姐,你觉得周莲怎么样?”苏默忽然问出一句。
    苏如高中时和苏默一个班级,和周莲住同一个寝室,走得也很近,似乎无话不谈的,因而许多事,她比苏默知道的更多。而苏默,遇到一些难辨的事,总是习惯请教于姐姐。
    “感情的事,见得人多了,心便乱了。”苏如并没有直接回答,“她不是来过我们家么,妈妈对她的印象不错,呵呵。”
    “不过有时候,错过了或许真的就错过了,没有当初的感觉了。”苏默缓缓说,“可能真的有个保鲜期,虽然遇到个人不容易,但时间过了,挽回了也觉得没多大意思。”
    苏默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一直迷信第一印象,并习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为自己开脱;便拿他的小说来说吧,写了便写了呗,却偏偏把它变为拒绝的最好理由。
    “我的小说还没写完,所以不想分心。”
    这话重复得多了,再好耐性的人听着也觉得乏味。周莲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只是有点冷,在这三月的一天傍晚,在石头城下的石子路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迹象,她只是捻着衣襟,低头默默地走。
    苏默的脚步很快,不时停下来等她。
    路两侧的梧桐树光秃秃的,虽然有那么几片还留恋高空,但枝干被修剪的很是利落,读不出一点诗意。路灯照得人影零乱,幻灯一般,一张闪过一张。
    红灯、绿灯、红灯、绿灯……
    这样没有多少话语的散步,天低低压下来,谁也不知如何打破这沉闷气氛。
    分不清在哪个路口,周莲终于说:“你可不可以走得慢点——”
    “表面的距离可以等待,内心的距离并不是等可以化解的。”
    苏默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说出这么一句。
    周莲不做声,沉默应付。
    “想想以前——”
    “不要说以前,回忆只会是笑话。”
    “只是很多时候,人的情感像是波浪,尤其单纯两个人的时候,你到了浪尖她还在谷底的话,会很滑稽。”
    苏默并不想过于露骨,他仅仅想把话说的含蓄点,伤人的话一向很少出口,更别提伤人的事了;但还是知道,这一句,即便再平和再委婉的口气说出来,都会伤人的。但似乎拖拉着也不是办法,该说的,迟早会说出来。
    他开始找一些愉快的事来调节气氛,但自始至终,周莲再也没有笑过。
    “我觉得两个人,知道晓得的,棋逢对手,那便两个人好了,用不着那么拐弯抹角,各自以各自的方式,类似单挑,第三个人掺合的话,对谁都不公平——”苏默开了灯,把靠垫向上拉了拉,烟灰被风吹得满面都是,“只是你得确定一些事,而且最后你得有足够勇气去掀开谜底,面对结果。”
    “你在说些什么呢?”苏如听得一头雾水。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苏默笑着去摸里面的《聊斋志异》。
    “你一直说在写小说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扰你,担心影响你。”周莲的声音很低,但还是从床角里隐隐传出来的,尤其动人,因而苏默依旧可以清晰听见。
    “那以前呢,以前的高中三年——”
    “高中三年,你有说过一句吗?”
    “暗示难道不够——”
    “默契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但我后来说出来了,给你的信里——”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写小说的清静——”
    路口的红灯亮起来,人行道上的自行车发出“嗤嗤”的刹车声。身侧有年轻的男女慢步走过,男人在女孩耳边说着听不清的话,逗得那女子满面的红光。一对老人互相搀扶着,安静地在斑马线前,等着绿灯的到来。
    苏默自郭松打完那个电话后,开始认真留意起李诗妍来。
    李诗妍那个冬天似乎一直穿着黑色上衣,宽松并大的,越发衬得人的娇小。按理说,这么小巧的一个人,上课老坐在后排的话,肯定看不到讲台和黑板的。苏默有几次想去问这个事,但总感觉这样更像是没事找事的搭讪,会成更多的人饭后的谈资。既然忧虑太多,索性不去启口。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也开始慢慢感觉到坐在后排的确有很多好处。
    虽然说众人追逐的,未必是最好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你得不到手的,永远都会觉得是最好的。苏默发现自己开始习惯坐后排,这样他会觉得离李诗妍更近些,虽然短暂的问候也没有一句,但气氛似乎变得柔和,至少内心感觉不再坚硬。
    校园里并无新鲜的故事发生,上课下课,进学放学。
    苏默和班级的同学也保持着惯有的作风,冷淡与微笑并存,虽然在这个集体里相处已经两年多,似乎相互了解并无一人。大家相安无事,清静之下的偶尔一句问候与招呼显得尤其可贵。沉默是金,貌似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因而个个都是金口玉言,舍不得多说一个字,多吐一个词。
    校园的后山花草遍地,又是一个夏季。
    蓝小慧还是蓝小慧,姗姗来迟。她似乎总是不急不慢的性格,说话也慢条斯理,仿佛在做文章,一句话往往会思考上半天;苏默很难想象她是否在所有人面前都会这么矜持。
    蓝小慧的饭量很小,但吃态却极其认真,小心翼翼地夹菜,细嚼慢咽,生怕惊吓了谁一般。因此苏默每次和她一起吃饭时,都会想,蓝小慧会不会一直都是这样,是不是有许多心事,不知道她这会又在琢磨些啥呢。
    “后山”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座后建的假山,因而看上去更像是公园,长亭短亭的一堆。
    “倘若再足够大些的话,会让人想到十里长亭送别的场景——”蓝小慧坐在长长的木凳上,指间捏着一片槐树花,悠悠地说出一句。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淡看些,自然就好了。”苏默想不到更好的话来接。
    “那你一向看得很淡了?”蓝小慧微笑着说。
    这样钻胡同的谈话虽然来得会很突然,但苏默早已习惯,一贯的笑容里沉默。
    李诗妍似乎也喜欢这样的,并不活跃,总是微笑着沉默,很少言语;因而苏默可以记得几乎所有与她的对话。身边的朋友总是说:“李诗妍什么时候最动人?当你滔滔大论,她只是微笑着看你却不接一句的时候。”
    苏默没有在李诗妍面前天南地北过,一方面是低不下头,一方面是实在想不到多少话可以说,而且也担心着会钻胡同,弄得彼此都很尴尬。低调总是没有错的,伤不到别人,而即便自己伤着了,别人也不会看到。
    “我只是找不出,这学校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闪光的。”
    蓝小慧在书信里说过这样一句,那时还在高中。苏默对别人赞誉夸奖的话语一向记忆深刻,闲了的时候便拿过来自我安慰:“你并不俗常。”虽然隔年的雪水并不似当初那么清凉,但在炎热夏日里,还是觉得清新如风。
    大抵是惦记着李诗妍的一句“随缘”,向来不晓得缘分为何物的苏默开始精心挑一些巧合。譬如课前,他在占的一个后排位置后,会随便扔一本书在另一张课桌上,造成已经有人的假象,而李诗妍进教室前的瞬间,课桌上的书本总会被悄悄收起;而即便是最简单的一些班级统计,苏默也喜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名字签在李诗妍的后面,然后不带表情地转身离开。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同样的道理,夏天来了,秋天也不会远。只是石头城的秋天和夏天区别不大,即便来了,也是那么悄静,无声无息,天还是一如既往地炎热。路边的宠物犬学着蛇样,跟在主人后面,耷拉着长长的舌信。
    苏默穿着单衣,骑着单车,丝毫不觉得一点炎热,虽然车后坐着李诗妍。
    “仅仅是顺路,一会便会下车;然后继续沉默。”苏默提醒着自己,保持头脑的清醒与理智很重要,他一向晓得。但还是放慢车速,一些念头开始涌现,譬如李诗妍可以忽然提出到更远的一点地方去,或者这路可以延伸得更长些,或者路口多几个红灯,走走停停也好,或者干脆车子忽然抛锚,然后并肩一起走上一段路……
    “我是不是有点沉了?”李诗妍似乎很喜欢开这样的玩笑。
    “哪儿有……”苏默说话的声音有点颤,他有点紧张。
    傍晚的夕阳很美,金色的阳光隔着公园的一堵墙照进来,小长亭似一座小城阁,倾斜着影子,倾斜着长凳,倾斜着微微皱眉的蓝小慧。
    “姐,你说爱一个人,到底会真正爱上他的什么?”苏默对手中的《聊斋志异》兴趣并不大,还是扯到感情上来,“或者说,你相不相信爱情的存在?”
    苏如习惯回避类似的问题:“我还是更愿意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不太相信,这世上没有纯粹的爱情,再纯粹的爱情都是功利的。譬如你爱一个人,你可能会爱他的财富,或者他的才华,而这些肯定会在以后给你带来些你想得到的东西,即便现在你没有考虑到以后,至少它满足了你现在内心的一些欲望或虚荣——”苏默很喜欢这样近乎说教的谈话,而和苏如之间的谈话,也不必有着钻胡同的后顾,“爱情是人杜撰的,或者说,爱情只会属于内心的,最终取而代之的还是亲情;所以我觉得亲情贵于一切,远胜虚无的爱情。”
    “那你现在给你朋友发着短信,说着用心经营的话,这些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你觉得你这是在谈亲情呢,还是在谈爱情?”苏如几乎要笑出声音了。
    这些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
    苏默想这问题时,已经忘记看红灯了,若不是李诗妍的提醒。
    同行的另一个女孩子早已笑出声来:“苏默你是骑在自行车上,还是乘在思想上?”
    “苏默对我有意见呢,骑车都是三心二意的。”等红灯的当儿,李诗妍轻快地跳下车,乖巧地站在一侧,嘴巴却不肯闲着,说着打趣的话。
    苏默单腿支撑着车子,侧过头,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他喜欢这样的气氛,和李诗妍在一起,似乎不用多费心思去考虑如何接话,内心也是愉悦的。
    阳光在李诗妍脸上刻下难得一见的红意,发梢低低地垂下去。
    “你的小说我看了,相比较于后面文字的老辣世故,前面还是没脱稚气。”
    蓝小慧说这话时,眼神是清傲的,看不出是在交流。
    “是吗?”苏默有点走神,手伸向口袋去摸烟,“前面是高中时候写的,那时候年少轻狂,写出来的当然不会太成熟,不过现在整体已经定型了,所以修改反而成了累赘。”
    “那你现在成熟了莫非?”蓝小慧的问题和她人一样,令苏默琢磨不透。
    “男人三十一支花,我现在还是花骨朵呢。”苏默试着调节气氛。
    “你还是祖国的明天呢!”蓝小慧难得一笑,长亭仿佛也倾倒了半边。
    “夕阳既然无限好,纵然近黄昏又如何?”苏默说。
    “你说什么?”苏如还沉在刚刚的笑里,一时没有听清,“又在自言自语?”
    “没什么,刚刚走神了,没惊着你吧?”苏默说,“平时都吃些啥来着,怎么会这么清瘦的?我感觉车后坐着空气一般。”
    “我不挑食。”李诗妍爽朗的笑。
    “不挑食”的确是个很好的回答,可以延伸出很多意思来。
    “小孩子和老人才会挑食,所以我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挑食是个不好的习惯,而我和不良爱好一向很少沾边,譬如抽烟酗酒;挑食当然会是挑三拣四,但我不会,我只会慢慢,随缘……”
    苏默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傍晚的阳光照得人有点眩晕。
    “当你不确定是否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会做些什么?”
    “慢慢等,等到你确定。”苏如的声音在灯光里一字一句,清晰又遥远,“或者爱,或者不爱,或者淡忘到你再也想不起来……”
    “那么也就谈不上所谓的缘分。”
    “缘分有轻重,急缓,错过其实也是缘分。”
    “那缘分是不是就是单纯的等待?”
    “灯光刺得我眼睛难受。”
    苏默将烟头掐灭在烟缸里,抬手“啪”地关掉室内的日光灯,而绿灯这时不知不觉亮了起来……22秒,足够过这不宽不窄的马路。
    22秒,也同样可以更换许多念头;一念一世界,一花一红尘。
    “我有点厌倦,也有点累,你知道,我们这的校园氛围并不是很好,希奇古怪的滑稽事很多,生活过于安逸,整天都会有无所事事的感觉,像是在挥霍青春,可是我们又并不富裕,也没有几个知心的可以说话……”蓝小慧的声音在话筒里有些低沉。
    “我知道,别想太多……”苏默想不到更好安慰的语言。
    “是,是我想太多,一直都是我想得太多。”蓝小慧的音量忽然拔高,“我不知道朋友是什么意思,一份信你可以两三周不回复,你可以一个月没有一个电话……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朋友有没有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对不起,是我不好,你的心思我都晓得……是我不好,怪只能怪我……”苏默有点语无伦次。
    三月已经梢尾,春天不会遥远,石头城里似乎可以听到梧桐树叶发芽的声音,但空气里仍残留着冬日的寒意,北风仍肆意呼啸,路上的行人各自包裹的严实,匆匆而行,没有人注意路边握着电话的苏默,正抽着落寞的烟,香烟飘起来,红尘里便有了烟火的气息。
    “你写的这是什么?”红衣服的小孩,指着那些潦草的字,拍着手问。
    今年冬天的雪很大,厚厚地铺满一层,不似往常年时,总是不够尽兴。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看得人心底发馋。谷场上围着一群小孩,并不畏惧寒风凛冽,赤手捧起雪,正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雪人。苏默蹲在一边,抚平了地上的一层雪,手里刚给雪人涂描了眼睛的红色彩笔蠢蠢欲动,断断续续,涂下的只有“李诗妍”三个字。白底红字,仿佛带着魔力,“李诗妍”总是微笑的,她的名字也一样,正轻笑看着他一般。他慢慢起身,远处田野里白色一片,映得人心里发慌。
    苏默开始担心着心里暗暗涌出的一些念头会积聚成一切不确定的东西,譬如爱。爱是影影重重的,折叠,积累成日记,月记,年记……
    时间晃得真快。
    “你说一个人老了,回头再看年轻时的事,会是感慨多些,还是温馨多些?”
    “那得等你老了,自己才能体会得到。”苏如的声音里带着些慵懒的困意。
    “姐,你困啦?”
    “嗯,昨天出差,今天又是火车长途跋涉的,路上没有休息好。”半年没见,李诗妍还是没变,虽然带着倦意,但还是一贯的微笑,“不过还是蛮开心,散伙饭哦,呵呵,见到那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那见到哪一张最开心呢?”苏默端着啤酒杯,侧过头,笑着问。
    “很多啊,一样开心。这么多人,在一起相处了四年,缘分呵——”
    “其实是三年半,大四下半学期,我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苏默纠正说,“不过我感觉才三天一样。”
    此时此刻,觥筹交错间,三分三秒都是珍贵的,都是欢喜的。一桌一桌的同学高谈阔论,交流着各自上班半年来的感受,校园里的抱负被引入社会,有感动,有欢笑,有挫折,有泪水,用笑话的方式打趣着化解,这是佐酒的最好菜肴。
    “李诗妍,我敬你——”苏默发现手里的酒杯有些发颤,啤酒洒出来,很好地遮掩了颤颤的话音,“你瞅我,平时贪杯惯了,这会更留不住量,喝多了喝多了……”他打了个啤酒嗝,“我喝掉,你任意。”
    李诗妍站起来,仰头喝尽,握着空杯子,看着苏默,静静地,没有说话,没有微笑。
    苏默若无其事地说笑,大大咧咧地晃着杯子:“你们继续,我去那边……那边,敬、敬老师……还有别的同学……”
    清脆的碰杯声纷纷响起,敲碎了宁静的六月深夜,石头城的梧桐叶正浓。
    河里的蛙鸣渐歇,夜阑人静,屋顶的杨树叶带起风声,听得人心轻逸……
    短信的铃音清脆响起,苏默凑近了看:
    “有点乱,忽然觉得。”
    “这么久,接谁的电话呢?”她笑得有些暧昧,似乎有拿我打趣的意思。
    “一个同事,谈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笑着说。
    “关于这次出差的事?会不会很急,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她放下杯子,笑开。
    “呵,哪边跟哪边啊,要是工作的事,我还会这么惬意地在这里喝茶聊天?”我摸出一支烟,“不过即便是工作,和老朋友比起来,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你不会是觉得我老糊涂了吧?”
    “哈哈,哪儿有!冤枉我,你。”她笑得很肆意,难得一见的这是。
    我想着这一天的行程,无论是在教堂小坐,还是在山下小憩,她一直都是安静的,似乎坐下来后才会这么健谈。虽然我们认识已非一年两年,但以前说的话加起来,也未必有今天那么多;而今天所有的话加起来,也没有此刻傍晚时说得多。
    时间过得很快,远比我们谈话来得光滑得多,尤其是晚饭后的时间,水逝无声;也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觉得那句“时间好比是海绵里的水”是多么荒谬。
    铜城的夜晚灯火通明,有着沪上的繁华与喧闹,有着沪上没有的亲切和顺。春节刚过,人们还未从欢乐中苏醒,街头路边,张灯结彩的一片喜庆。我们说着笑话,为一个人站在外边还是里边更好照顾人的问题微笑争辩;然后在天空烟花盛开时,大家一起选择沉默。
    晚风并不柔和,内心却温暖如春,低低地,心底里仿佛开出花来。她走在我的身侧,哼着莫名的曲子,很是动听。我只是负手,尽量放慢脚步,表面平和。
    一路上,心都是浮的,分不清这是虚无还是真实;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出口,不晓得如何启口,仿佛有许多事要做出来,不晓得如何去做;沉默是金。
    红灯、绿灯、红灯、绿灯……
    当她在小区里的一栋楼下站立,微笑着说“到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不准备邀请我上去坐坐?”想认真说的话忽然变得有些调侃,口齿不听使唤一般。
    “呃,机会还有很多不是——”她轻笑,“时间还有很多。”
    “难得来看你一次,两句话,你记好了。”我说话有点急促。
    “啊,什么话啊,酝酿了这么久才舍得说出来?”她还是笑。
    “第一句,爱惜自己。”我发现我有些笨拙,平素的玩笑与调侃可能太多,此刻只好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努力想着第二句一定让她能够听得更清晰些。
    “嗯,我会照顾好自己——”她忽然安静下来。
    我看着她新剪不久的短发,干净清爽的,却不合适宜地剪在这个冬季;风在小区的楼宇间徘徊,铜城仿佛在这一刻忽然变轻……
    ……
    手机铃声响起来时,我已走出小区。
    “喂,你好——”
    “喂,我是周莲。苏如明天结婚,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在哪儿呢?”
    “去火车站。”
    我看着出租车司机,微笑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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