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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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岸
—— 献给朋友小J
隔着咖啡厅的玻璃,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急匆匆地,各有各的表情,又漠不关心地行着各自的路,多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而在路上的行人,偶尔投过一瞥,眼线穿过玻璃,看见里面的男男女女,隔着个小几坐着,也仿佛是陌生的,只有几上飘起的一缕咖啡香气,让人感到些须温暖——或者说更有点烟火的气息。
而若是碰着阴雨天气,天上飘着些小雨,颇有些诗意的样子,有风吹着,挟带着雨点甩打到玻璃上,像是眼泪滑过脸庞,愈聚愈多,便肆无忌惮起来,模糊成一片,而这时对面的人影也支离破碎地,年幼时的拼图一般。或许别的人并不会这么认为,阿巧却是这样想着的,因而说出来的时候,坐在对面的辛子安也似乎吓了一跳,拼图,你怎么会觉得它像拼图?阿巧放下手中的小瓷杯,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的回避着辛子安的目光,落在不远的玻璃窗上,或者是透过玻璃的更远处,她缓缓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人生就像是拼图,拼完了也就结束了。她说这话时是不带一点感情的,辛子安却听出了忧伤,心里也跟着一紧,分不清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之前阿巧一直在想和辛子安见面的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辛子安又会说些什么呢?辛子安会说,阿巧你来了啊,可让我一番好等。或者会俏皮一点地说,阿巧今天看起来真是漂亮,不会专门为我化的妆吧。而这时阿巧或许会圆他的场,跟着说,女为悦自者容啊。其实辛子安的第一句话阿巧已经听着了,那是在电话里,当时阿巧还在上班,辛子安说,阿巧你让我好找。但真正见了面,辛子安一句话也没说得出,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风吹的他的头发乱摆,看的出他等了很久了。倒是阿巧先开了口,阿巧说,辛子安你瘦多了。辛子安涩涩地笑了,说,都是想你想瘦了的。阿巧分不清他这话的真伪,却还是为之怦然一动,甚至这一瞬间她后悔这次为什么要来。
坐在出租车上时,外面的雨便下了的,并不密。车内的空调开着,闷得慌。阿巧忍不住要去开车窗。那司机善意地提醒说,不要开窗,春天容易感冒,当心着凉。阿巧微微地笑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趁着等红灯的当儿,司机开了车内的收音机,也不知是哪个频率,午后居然放着些怀旧的歌曲,多少有些不适时宜,但音响很不错,整个车厢都被充得满满的,吹足了气的气球般。阿巧听得有点恍恍惚惚地,一双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前方。前窗的雨刷固执地刮来刮去,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辛子安是阿巧大学时的朋友。之所以说是朋友,是因为他们并不同班,也不同校。阿巧的记性一向不错的,因而在接电话的时候,轻易地想起了那时的辛子安:微胖的脸,杂乱的头发,鼻梁上一副深度眼睛,看上去不修边幅。记忆是如此地鲜活,仿佛便在昨日。而昨日,似乎她还陪着女友看了场露天电影。那时的露天电影很是普遍,空阔的地方随意拉搭起影幕来,近晚的时候,总能拉拢附近不少的大学生前来观看。当然,也少不了别的人群。阿巧是个安静的人,并不喜欢唱唱跳跳的,但对电影却一见钟情。她喜欢空大的地方,喜欢在人群中独自一人的感觉,看露天电影的时候尤其这样,常常一个人着了迷,忘了身边的吵吵闹闹。直至辛子安一张脸快凑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才轻呼一声,扯扯了身边女伴的衣襟。纵使这样,手心里已满是虚汗了。
那算是初次见面了。阿巧想。辛子安虽然谈不上可爱,但也不至于令人生厌。不过他给阿巧的印象更多的却还是固执,顽固不化。阿巧说不清是什么令她对辛子安有着这样糟糕的印象,而这印象似乎也不止一日,是长久了的,转过头也看得见它,如同多年以前盯着她的那双眼睛,而后者更是让她在多年以后的梦里常常惊起。
想什么呢?辛子安看着闪了神的阿巧,问。
阿巧哦了一声,尴尬地笑笑,没什么……对了,刚刚你说到哪儿了?
还说没想什么,我说到哪儿你也给忘了。辛子安笑道,刚刚我说……
他说的是那次到她学校的尴尬经历,阿巧也清晰地记得。当他拿着两张电影票到阿巧面前时,她不知所措,瞬间赧红了脸。一侧的女友抿嘴轻笑,看着阿巧的窘态。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阿巧说,辛子安你不要来找我了,我是不会喜欢你的。说出这话时,她自个儿也吃了一惊,身侧的女友更是目瞪口呆,她们从没见过阿巧拒绝过什么,何况这样坚决般。辛子安却恍若无事,至少说当时显得十分镇静,他说,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阿巧喘过一口气来,说,我不会开玩笑的,是认真的。说完,转身欲走。辛子安这时急了,一只手伸出来要拉阿巧的衣袖,并没有。他说,那这两张票怎么办?阿巧淡淡地说,这好象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了。隔了一会,又说了句,没有别的事的话,我要走了。没待辛子安醒过神,她已拉着女友的手走开了。留着辛子安一个人呆在那个对他而言陌生的校园里。
你还记的这么清楚,是不是这次专门报复我来了?阿巧故意说的很轻松。
我怎么舍得?辛子安说,削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阿巧颇有些不自在,低头看杯盖上的兰花。
老实说,当初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啊?辛子安笑道,一副玩世不恭模样,与他身上笔直的西服颇不相称。
你当它是真的,它便是;如果你认为那是假话,我也不否认。阿巧说着,身子微微向后倾了倾。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我倒不觉得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说教,更有些禅意,禁不住笑了。
辛子安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说,说来说去你只是原地打转,什么也没有回答我。
阿巧并不觉得,相反,她认为自己的回答已经足够回答了他的问题。为什么要刨根就底呢,留一点悬念,造一点玄虚岂不是更好?何况这早已是尘封的往事了,不提也罢。阿巧是不愿提及的,虽然她本身十分怀旧的脾性,但对这个问题,或是这一类的事情,她一向很谨慎,低调地像是乡下人怀揣着捡来的水晶杯子。她偷偷摸摸地,敝帚自珍,对待感情尤是这样的,一个人品尝就够了,没有必要拿在别人的面前展览。她想。
咖啡厅外的雨细而密,隔窗看去,如同是棉花糖上的糖线,似乎是甜的,仿佛可以闻到。而行人则稀少的很,大多有着雨具的,或红或绿,一个个从窗前晃过去,颇有些蒙太奇的意思;偶尔也会闪过一两个忘带雨具的,将报纸顶在头上,匆匆而行,满腹心事的样子。阿巧是临窗而坐的,因而常因看窗外风景而走神,每次辛子安叫醒她时,她总是睡眼朦胧地,眼神说不出的扑朔迷离,而更多的,却是一种隐性的惊慌。
是不是工作太累的缘故?还是遇着什么烦心的事了?辛子安关切地问。
哪儿有的事?阿巧笑道。这咖啡太苦了,我有点不习惯。
要添点糖吗?辛子安说着,人已站了起来。
不用了。阿巧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不是说不会开玩笑的吗?辛子安坐下的时候问了句。
人都会变的。我也不例外。阿巧说。
我不会变,还是以前的我,一直都是。辛子安说的有点意味深长。
你不会变?阿巧放肆地笑道。你看看你现在的这身的穿扮,哪里像七八年前的那个?
我说的不是这个……辛子安无奈的一笑,补充说,我是说——
阿巧没有给他补充的机会,急忙打断他的话头,说,还是先说说你怎么找到我的吧。谁告诉你我的号码的?小寒吗?珠珠?还是姗姗?你们一直都有联系吗?以前的朋友聚会过没有?阿巧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后,才发觉手心已是汗涔涔的了。
辛子安显然对阿巧拿不出任何的办法,不过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老老实实地回答着阿巧的问题。阿巧听得有点神不守舍,不过谈到珠珠时,还是露出少有的兴趣。我喜欢她的性格。阿巧说。只是我做不到她那样。辛子安稍稍顿了顿,接过话头说,你一直都没有做到,但我知道你很努力。阿巧听得,浑身不由得战栗了一下,隐约中仿佛被揭起了什么一般。
为什么不谈谈我们?辛子安小心地问,写在脸上的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我们?阿巧喃喃道,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辛子安。辛子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专注地,旁若无人地盯着阿巧。这是一双熟悉不过的眼睛,刚毅中流露出倾慕,一如十几年前的那双,让她辗转反侧了十几年的那双!阿巧甚至清晰地记得她那天穿着的淡蓝色上衣,袖口有母亲绣上去的一只蝴蝶,遮住了父亲香烟的烫口。那天,她正是穿着这件心爱的衣服走上毕业礼台的。台下好多人,黑压压的一片,满是。站在台上的她却只看到了一个,无数学生中的一个。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巧,暴戾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温和,满心话说欲说不说的模样。他是学校出名的坏学生,逃学、斗殴无所不来。但是那一次,阿巧全忘了这些,第一次没有脸红,没有害羞,回视着他,心安理得地;她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另一种光辉,无法言说的伤痛与心疼,一种哀及骨髓的迷恋和怜惜。
阿巧沉浸在美妙的回忆中,一双眼睛因兴奋而显得神采奕奕,流转生辉,仿佛照亮了这个阴雨的天气。辛子安在她的照抚下也变得格外的精神,烟熏的蜡黄的指甲轻轻地颤抖,他一心等着她给的满意的答复。
阿巧快不记得他的样子了。阿巧一直想,有那么一天,她会在电话里对他说,我快记不得你的脸了。想着,眼泪便流下来。可是他们之间从没说过一句话,而初中毕业后,她也再没见到他过。阿巧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怪念头,她会想,有那么一天,她垂垂老去,而他会感应得到,良心发现地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已不会再光滑细嫩,皮肤也会变的松弛,脸上不再有天真的笑,满是皱纹,而他不会嫌弃,他会说,阿巧,你不要走。他的声音会是轻轻地,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低语,生怕吓着了她。她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梦里她走在河的左岸,河水汹涌,翻起的白沫像是洁白的记忆。忽然间她看到白沫尖上他的身影,很多欣赏的眼睛,向她招手,在一刹那又席卷而去。而她跌跌撞撞地沿河追逐,一个浪头向她打过来,湿了她的脸,满是泪水,她从睡梦里惊醒。
辛子安再次叫醒阿巧时,阿巧说不出的失落和惊慌,胆怯地躲避着辛子安的眼睛。辛子安温和地看着她,眼睛里说不出的心疼,像是想把阿巧给装进去,永远也不放出来。他愿意那样的。他想她应该知道。他没有说,转而是爽朗的笑声,他说,阿巧你怎么在我面前打起盹来了。阿巧勉强地笑笑,说,有吗,怎么我不觉得?心底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如脱重负般。
阿巧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感情的事别想的太多,也不只一次地扪心自问,一切究竟有没有可能。想的愈多,迷得愈深,大抵都是这样的。眼见着身边的女伴一个个爱了,嫁了,而她依旧固执地单身,快乐着她的美梦,虽然那似乎遥不可及。我在遥远的角落看着并不遥远你,泪流满面。多年以后的阿巧念着这陌生诗人的熟悉诗句时,月光从窗帘缝隙间照进卧室,白白的洒满了一地。阿巧便挪动身子,让月光照着她的脸,苍白的脸上莹光闪闪,黑夜里的星星一般。
我的脾气是不是太坏了点。阿巧说。
那我的岂不是更坏。辛子安一贯活泼的语气说,我小时候——
阿巧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这次来这里是别有原因吧,可是你看错人了,我不是那种人。阿巧说的高深莫测,带着辛子安从没见过的表情和口吻,自嘲地笑。
辛子安听得出她的意思,没有责怪,相反,他显得少有的冷静,说,我知道有些事情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伤害,但是有些东西总是要面对的,因为它一直在那里,回避不了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惜,我——
阿巧忽然说了句,你不要再说了。声音颤巍巍地,端着咖啡杯的手跟着一抖,杯盖脱落下来,跌落在玻璃几案上,声音脆脆地,吃水萝卜一般,直凉到人心里去。阿巧慢慢将杯托放下,拾起纹满兰花的杯盖,掩住了杯里浮起的最后一缕咖啡香气,然后轻轻地说,对不起。说着,提起一侧的小包,站了起来。
辛子安掩饰不住焦急,阿巧,你等——你等等……他说着,手不由得搭上阿巧的胳膊。两个人一时间便立住了。时间似乎在这瞬间定格了。玻璃窗上的水也凝滞了一般。阿巧看得见辛子安眼圈里的泪水,清晰,而又模糊;辛子安也看得见阿巧眼角的鱼尾,模糊,而又清晰。阿巧说不清这一瞬间带来的是什么,但是在多年以后的回忆中她想,如果当时辛子安要她留下的话,或许她会,毫不犹豫地;而辛子安在多年以后的记忆里也常为此抱憾不已,他说,父母的离异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但我不知道,那一次,或者一直是这样,她并不是因为这个,至少她是这样和我说的。
这一瞬间,仿佛过了许多年,经历了许多——阿巧如梦方醒般,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辛子安握着阿巧胳臂的手也慢慢松开,而后露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容,他缓缓说,我帮你叫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