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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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珠珠若是知道那一摔的后果,或许就不会摔那枕头了。
枕头是斜砸向那个男人的,在空中划了条优美的弧线,尔后便撞上了床头那黑衣男人的额角。男人似乎愣了一下,只是一瞬而已,尔后便是一个耳光甩过来。珠珠的第一反应便是躲。她头向旁一侧,男人的指甲拉过她的脸面,刀刮般生疼——倘若珠珠知道这一拉会留下血痕的话,或许她更愿意硬生生地受那一记耳光。男人见一个耳光没打正,并没有追过来,只是站着,轻蔑的笑意溢满全脸,然后说了句让珠珠头晕眼花的话,你可以收拾东西了。说着,转身出去了。随手嚓地一声将门带上,震得窗户上的那条蓝花窗帘簌簌地抖。
珠珠将枕头狠狠地向门上甩去,嘴里跟着骂了一句,臭男人!
臭男人,走就走。臭男人,我不怕你。臭男人……珠珠低低地骂着,像是骂给自己听的一般。骂得累了,蜷缩在床头的一角,双手抱着腿,下额放在膝盖上,有泪水在眼圈里悄悄的打转。珠珠,你该怎么办?珠珠,你该怎么办?珠珠这样一想,眼泪便止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先是嘤嘤地、小声地哭,怕是被谁听去了,渐渐便忍不住了把脸埋在绣着鸳鸯的丝被里哭,哭湿了一大片。换作以前,他肯定是过来安慰她的,嘴角又带着坏坏的笑,珠珠,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珠珠,别哭,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他变魔术一般,手心里凭空多只首饰小盒。那是他家紫祥店特有的珠宝小盒,檀木做的,上面雕有交错的龙凤花图,一周都镶了金丝边,名贵自不必说的。每每这时,珠珠总是又高兴又委屈地接过他的馈赠。翡翠扳指、缠金手链、蓝田玉镯、金链子、玉挂、……她不记得收了他的多少东西。十件,二十件,或者更多。
床前妆台上的是面青铜镜,明晃晃地。镜背上绘的是贵妃出浴图,雕工细腻,纹理清晰。凑近看,甚至可以体会到贵妃嘴角的轻笑,仿佛便在耳侧。春寒赐浴华清池,清泉水滑洗凝脂。隐隐感觉到的是这份伤感的奢侈。他说这是御用的,安史之乱后流落民间。她说,不管是御用的还是民间的,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这时想得,眼泪又流下来。她摸着脸上隐约的两道伤痕,愈发感到委屈。珠珠,你该怎么办?
他从没打过她,便是骂也不曾有过一次。而这,也或许是她能够长留下来的原因。她至今仍清晰记得和他初次见面的情景,那酒楼比她现在坐着的酒吧要逊色得多。不过那里的灯光却是一绝,一律是挂壁的垒形灯,九个奶色的灯泡垒在一起,像是串熟透了的葡萄,将偌大的楼场照得灯火辉煌,也照得她一张妩媚的脸渗出晕红,美艳不可方物。那时的酒楼要热闹的多,进进出出的不是名门子弟,便是富家大少,出手都很阔绰,花花绿绿的票子在他们眼里几如废纸。他也是其中一个。
那时的她还很年轻,一副天生的娇好面容,似乎便是资本。当然,她有的远不止这些。因而她可以对朱家大公子送来的翡翠绳不屑一顾,可以弃副市长小儿子的蓝色猫眼钻戒于一侧——她高傲地让同行的姐妹由羡慕转为嫉妒,却没有任何办法。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人宠着的,生来便应该被人宠着的。做珠宝古董生意的紫祥店少东家在这方面无疑是最博女人欢心的。最让珠珠惦想的还是那次发生在公园的事。少东家第一次将紫祥店的首饰小盒双手呈给她,当然,他呈的是那条雕满兔纹的翡翠胸链。珠珠奇怪他居然知道她是属兔的,不过面上还是一径冷冷地,说,你的眼里,我是这种贪财的势利女人?少东家听了,随手将盒子扔到一侧的水池里,连同那条胸链,眼皮也没眨一下。珠珠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不过我也没说我不要,为什么要把它扔了呢?少东家没有一丁点犹豫,下了水。珠珠坐在长椅上,脸摩娑着毛绒绒的貂皮围脖,斜眼看着一个男人在冰冷的水里,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当时便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了,也因此,珠珠从那一刻下了决心,决定将一切都托给他。
灯光来回翻滚转闪,照得人面一半黑,一半白。前台蹦迪的分不清年轻人多些,还是中年人多些,见着的只是闪来闪去的人影,形体也是扭曲了的,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意思。这就是生活。珠珠的舞跳的很好的,从交际到芭蕾,甚至拉丁舞她也懂得。至于蹦迪,学生时她跳过,后来觉得有失稳重优雅,到底放弃了。她自然是不肯轻易陪跳的,甚至连舞台也很少站过。她只是陪着喝点酒,只一点而已,更多的是劝酒。她劝酒的功夫也是一流的,三两句吴言侬语劝得别人喝多了也没脾气。因而但凡做买卖谈生意的酒席若没有她去撑场面是不行的。这或许是她当年所在的那个酒楼生意兴隆的主要原因,也或许是她长红不衰的原因。她拿的工资并不多,当然,她也不屑拿很多钱的。倘若是为了钱的话,她早已下海了,做那种勾当发家的在她的姐妹中并不是少数。她只是单喜欢这个环境。单纯地喜欢,以至于迷恋。
有侍者过来。她要了杯清啤,又要了包三五。待要她点歌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邓丽君的那首老歌《甜蜜蜜》。酒是很长时间没有喝过的了,但烟却是长抽,而且愈发厉害。在那幢空阔的大房子里,她通常是一个人度过。偶尔也会和保姆聊天,聊往日的风光与奢侈。保姆更多的是附和,有时也会因觉得不可思议而瞪大眼睛。她觉得这样很俗,便丢下保姆,一个人走开,身后留下一团团香烟,似雾不雾的,笼得她的背影宛如天仙。透过烟气可以看见保姆惊诧而鄙夷的眼神,说不出的滑稽。她是在烟雾缭绕中听说他娶亲的,只是听说,这让她觉得有点悲哀,虽然她并不在乎。她觉得无所谓。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她不屑这些。她只要他记的她,便知足了。
她呷了口清啤,觉得味道有点古怪,便去拆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纸烟,燃上。三年,五年……或者更多。她记不清究竟跟了他多少年。从他单身一个人,到两个人,三个人;当然,她是另外的,边缘人。她见过他的女儿,生的粉嘟嘟的,一张圆圆的小脸蛋,很好看。她觉得小女孩的眼睛生的十分像她,便当着他的面说,真像我生的。他从报纸后探出头,笑着说,你认她做干女儿好了。她便逗小女孩说,叫妈妈,叫妈……说着,便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圈儿已是红了。小女孩在三岁的时候被她逗地叫了声阿娘。她欢喜地眼泪直流下来,落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也止不住。她从细细的手腕上褪下一只缠金的青凤镯,塞到她手里,轻声说,拿去玩,让阿娘静一会。自个儿蜷在宽大暗红的沙发里,吐着烟圈,昏暗的灯光照过她一张苍白的脸,嘴角微微掠过一丝笑意,满是幸福的-----她仿佛看得见自己的女儿,是和那小女孩一样的,眼睛水汪汪地,碧潭般清澈.
酒吧开始热闹起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铺天盖地地贯满全场。她知道,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她想,或许他在找她呢!想着他一副着急的样子,她不由得露出快意的笑容.她摸出身边的手机。听他说过,现在不少酒店里的女人都是用这个来联系的,便想手机真不是个东西,甚至有点贱。不过,她还是要了一部----是他手把手教会她如何打字收发短信的。她想狠下心将手机关掉,忽然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不由犹豫起来。他说,有这个东西,隔的再远,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她笑,有点落寞,只隔几条街,你就不记的我了。几条街外,是他的“家”。那是和她永远没关系的东西,却一直有意无意的困绕着她,即使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想起。看着他一脸的无辜和委屈,她心疼了,倒过来安慰他,我还奢望什么呢,只要你记的我,我便知足了。他赌咒发誓说,我死了也记得你的,我……她忙握住他的嘴,泪水涟涟地,别说死,别说,你死了我怎么办?珠珠你该怎么办?珠珠忽然觉得自己此时并不能确信他会找她。他打了她,以前从没有过的。即便这一次口角之争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她,而其实她也只不过说了个滚字而已。在往日,这在她们之间也只算是句玩笑话,而今天,他居然为次大发雷霆,甚至动了手。珠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会这么冲动,摔枕头她并不是故意的,只是气愤不过随手抓到才扔的。而他,也完全可以依着平日里的油嘴滑舌平息的,却没有。珠珠努力压制这种想法,但还是犹豫着将手机放回口袋。
烟灰沾在她黑色呢绒的衣袖上,胳臂轻轻一抬,纷纷洒落。珠珠看不见烟灰,正如她分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结的婚;他甚至没和她说起过。或许,这和她并没有关系。至少她是这个设想的。黑色绒衣包裹中的她在灯光的闪耀下仿佛是个精灵,恍惚中又看到自己在蜡黄的、泛白到可以折射人影的地板上跳芭蕾。那是学校的舞房,也是她曾经最常去的地方。小寒、姗姗、阿巧、秀秀、叶子菁……她可以一个个将曾经同班女伴的名字说遍,甚至可以复述她们的音容。她也曾和它们在一起嬉笑玩闹了一年多。一年多,那是怎样的遥远和伤感呵。一年后的她,在纸烟里踮起双脚,跳着梦中的天鹅,在灯火辉煌的酒店里,底台下的角落里是一双双惊讶而嫉妒的眼睛。数年前,谁能说的出她的选择是对是错呢,谁能?想到这,她忍不住笑了,开心如同个孩子。
台下角落里有人抽烟,有人酗酒,有人趁着烟酒气说着粗俗的段子,更有人借着暗光偷偷的接吻,做着亲昵的动作。珠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将呷着的一口酒吐了出来,心里低低地说了句,下贱。有人穿过人群,挤到她的单桌前,邀她跳舞。这令她瞬间紧张起来,身子一阵哆嗦,紧接着硬生生地说了字,不。她甚至连那个男人的脸也没敢正眼看上一眼,更别提说些客套的话了。天那,我在做什么哦。她低低地想,有些惶恐。他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她想着,将衣领向上提了提,似乎这样可以更好的掩饰什么一般。
她见过他的妻子。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她想。珠珠不懂的他为什么会娶这么一个俗气的女人,而她似乎也真的俗气的很。她说话的声音高高的,腰也有半只水桶粗细,盘起的头发如同浣衣归来的村妇。更令人厌的是她的眉,眼睑上染了蓝蓝的一团,乱涂上去一般,以至眼睛睁着也看的出是修饰了的。可他,宁愿要这么一个女人。珠珠不想也不会干涉他的婚姻,但对他的妻子还是颇有微词。他用手轻捏着她的小鼻子,亲昵地说,要是娶了个漂亮的,把你也比下去了,那我以后可就不来你这了。珠珠赌气说,我倒希望你不来呢,也落个清净,哪一日想通了,我落发做尼姑去。他跟着笑,那我做和尚去。他为什么要娶一个俗气的女人,珠珠只知道这些。他总是有理由的,只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像她想的那样光明磊落、理直气壮。在她的问题面前,他委琐地像是见不得光。委琐地有点可爱。
脸上隐隐还有些疼,珠珠细手轻轻地去摸,觉得疤痕至少有三四寸长,如同平静湖面纹起了两道水波。他怎么下得了手?臭男人——珠珠想着之前在家里骂他的话,更添了伤感。臭男人,她可是跟了这个臭男人有六七年的光景了。她一手挑的他,如今却要骂他,等于是拿了手打自己的脸。这六七年间,他的喜怒哀乐牵制着她,他的言行举止牵制着他,他的衣食住行牵制着他……像只风筝,她飞的再高、再远,绳索总是在他的手里的。而她也愿意这样,让他一辈子牵着她。一辈子。
身侧有人在哼着不知名字的歌曲,声音低低地,满是凄清的味道。唱歌。她想。那似乎是遥远的事情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唱《甜蜜蜜》,也只喜欢这一首。你笑在春风里。她觉得这是说她的。后来,她也学着唱些艳歌,那似乎是必需的。再后来,她跟了他。跟他的前一段时间,她还是唱的,只是给他一个人听,唱的还是那首《甜蜜蜜》。最后,他没厌,倒是她先厌了,再不想唱了。而他也很体贴,没有说别的,一丁点的意见也没有。或许他早已就厌了我唱歌呢!珠珠为这突生的念头惊诧不已。有一只手从身后搭上她的肩。她浑身一个机灵,转首斜看上去,灯光闪着那人的脸,分不清是谁。她这时倒镇静地很,懒懒地说了句,为什么不坐着呢?他刚一正想着弯腰,她便辨出是谁了。只是不敢相信。她最后的印象里,七年之前,他也只是四十岁的模样,容貌虽说不上是英俊,倒也成熟得很,而现在看上去,竟似个老人一般。
我是称呼你周夫人好呢,还是叫你汪小姐更贴切些?他轻笑着,语气和从前一样轻佻。珠珠觉得这话从一个看上去像有六十岁的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恶心,却还是微微地笑了,声音暧昧地连自己也不敢相信,顾老板若是看的起,叫我声珠珠便是抬举我了,什么周夫人汪小姐可担当不起。他听了也笑,灯光下看起来面目全非,倒难得你还记的我,可怜如今都快成老头子了。你倒是没变,还这么年轻漂亮。说完了,自嘲地笑笑,苍凉的声音立刻被吞没在黑暗里。珠珠听得,心里便有点不舒服,嘴上还是笑道,老头子还往这里跑……甫一脱口,便后悔起来,觉得这话里有许多暗示,当下忍住不说,葱指般细长的手扶着酒杯,轻轻地抚摸。
顾长生一张脸在灯光下晃来晃去,有点虚幻的感觉,让人不敢伸手去触摸。她和他并没有深交的,如果硬要扯上点关系的话,那么,在曾经为她疯狂的队列中,他是排在前面的。即便如此,珠珠心底里也没真正放他在心上过,但也不至于厌恶。在她的记忆里,和顾长生共处的机会并不多,算上这一次也不会超过五次。而能给她留下印象的他们之间的更是微乎其微,如今只记的他捧了条蓝色翡翠项链,彬彬有礼的;在烟雾中。难得还有一个认识她的人,难得在这种场合见着一次……她有点欣喜,有点失望。这一切像是个水泡,她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远,只是静静地观望,静静地听他诉说。顾长生的诉苦并没有让她心动,反而勾起了她的不屑——一个曾经的烟花酒客向一个女人诉说破产的事情,不仅仅可笑,简直可恶。不过,她还是一副聆听的样子,双手托着腮,嘴角挂着安慰的表情,至始至终。毕竟,曾经,他为她也是挥金如土。末了,他缓缓地问了句,你活的怎么样?
我活的怎么样?她想。珠珠你活的怎么样?珠珠你活的怎么样?
珠珠,你活的怎么样?她觉得有点失落,第一次,如同丢失了什么一般,寻寻觅觅。他有三个月没去过她那边了,或者更多,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即便是出差,最多也不过十余天。而往日,他最多也就是一个月没去过,再没比这更长的了。这次却例了外。或许他在外面另有别的人了。珠珠想。他既然可以不喜欢我的歌,当然也有可能不喜欢我的人了。只是这么多年,他怎么舍得?珠珠想不通。感情,那只是个自我安慰的童话;他才不会在乎的呢,我是太幼稚的了。想到这一层上,珠珠不由得笑了。总比蒙在鼓里死不瞑目要好的多。这就足够了。
后台有人唱着莫名的歌曲,音调低徊,哀哀地让人不忍卒听。灯光也转为柔和,淡蓝色的铺满全场,依稀类如当年。台上的舞姿竟也跟着一转激奋,变的轻和,曼妙如同轻烟。这一切都是她熟悉了的,她日日念着的,夜夜记着的,如今在这里复活了。珠珠,珠珠。她按捺不住激动,低呼着自己的名字。她仿佛又看到初进酒店的情形,白色绣着水莲的纱裙上舞着的是她那曾经的长发,手腕上银白色手镯边上的是一排小巧的铃铛,这让她的舞跳的不仅有形,而且有声。单纯,有点可笑.她吐出一口烟.是谁卷起了她的黑发,弯曲了她的如花容颜,又是谁撩起她的长裙,在黑夜里她吟唱低歌.迷恋,也是一种生活。她吐出一口烟。
酒吧的舞台主持带着磁性的声音说,下面,有请汪秀珠小姐——
有个声音打断他说,不用了,汪小姐已经离场了。
说话的是顾长生。他原以为她是投奔他来的,有点紧张;但结果却不是,这又让他觉得有点失望。
顾长生没告诉她,他现是这家酒吧的老板。
珠珠也没说错。顾长生还是顾老板。